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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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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指的是六岁半以前,我一直深信不疑地认为我爸就是卫长福,我妈是卫咏梅。我有两个姐姐,大姐红英大我8岁,二姐红茉大我6岁。从我记事时起,妈就对我和两个姐姐不同,她把家里最好吃的、最好喝的、最好玩的全都供给了我,而两个姐姐连边都沾不到。妈说过,女孩子迟早是要嫁人的,只有儿子才能撑门户。
像我们这样的庄稼人,一年到头难得闻几次肉腥,但我是个例外。爸到外地务工去了,两个姐姐也都小学没毕业就辍了学,在隔壁村的服装厂里帮工挣钱,每天早出晚归,所以家里就剩了我们娘儿俩。家里的那个靠床的小衣柜里常年上着锁,里面苹果、梨、罐头、火腿肠,从来没断过,从柜子破缝里透出来的香气,就能猜到里面一定装了很多好吃的,妈经常趁她们不在的时候塞给我。隔三岔五的,妈还会给我买上二两五花肉,剁成碎末,装进碗里,在上面打一个鸡蛋,烧饭时蒸在锅里,这叫“汽水肉”。
午饭因为两个姐姐不回来,所以无论我吃什么,她们都看不见;可是晚饭就不一样了。一张小破桌子上坐着四个人,我的面前有肉,她们三人面前只有素菜。而没买肉的日子呢,便会买鱼、鸽子肉、刺猬肉什么的,反正保证我每天都有至少一个荤菜。大姐穿的衣服都是我妈改过的,二姐则穿大姐剩下的。而每逢年节,妈总要给我添一两件新衣服,她说男孩子没有什么旧衣服可以改,其实她们都知道妈偏心。是啊,家里处处都是不公平,但我是家里的独子,将来是要接卫家的户口本的,她们有什么好争的?再说,我们村里这种情况多着呢,大家也都觉得没什么。
两个姐姐在明面上拿妈没办法,就偷偷用眼瞪我,那种仇恨的眼神多年来一直没变,我一闭眼就能感觉到它们在向我逼近,令我简直无所适从。还有好多次,她们趁爸妈不在的时候打我,隔着几件衣服打,打得再疼也不见伤痕,我就是向妈告状,她也不相信。我到现在都不知她们是从哪儿学来的,这么阴损!
一个国庆节的清晨,妈到街上赶集去了,两个姐姐难得地放了假。本来我是想跟着去的,但是看天上的雨下得很大,妈就让我在家呆着,答应我等会一定从街上带好吃的回来。我只好百般不情愿地跟两个姐姐一起呆在家里。大姐在织一条雪白的毛绒围巾,二姐则在看一本不知是从哪里找来的旧故事书。我腆着脸来到二姐身边,一眼瞥到书上画着好多拿长枪的小人儿,就伸过手来想跟她一起看,央求她:“二姐,把你的书给我看一下嘛。”
哪知她一见我靠近,便用左手把书藏在身后,右手将我往外推:“去去去,你又看不懂,少来捣乱!”
“我不会撕坏的,给我看一下嘛!”我不依不饶地说。
“我说不行就不行,有本事自己找立群借去!”她一口回绝了。
我怒从心头起,不让我看,我叫她也看不成!趁她不注意,我猛地转到她身后,去抢那本书。她惊醒过来,拼命想要夺回来。一拉一扯之间,书被撕成了两半,还有一两页掉出来了。她见书被撕烂了,气得立刻揪住我就想打,一边打还一边骂:“你个野杂种,不找自己的爸妈去,偏要来我家,老子早就想揍你了!”
我也不是好惹的,猛打了她几拳,回骂过去:“你才是野杂种、破烂货!你怎么不滚到粪坑里去!”
但我自知她不会善罢干休,赶紧往门外跑去,只要到了外面的禾场,她肯定追不上我了。不料我刚迈向门槛,大姐突然伸出一只脚一拦,我的牙恰巧磕在门槛的石头上,满嘴都是血,我疼得倒在地上直打滚。
二姐吓坏了,想把我拉起来,大姐却在一旁挡住:“哼,他把你的书都撕了,你还拉他干什么!”
二姐担心地说:“那,妈回来怎么办?”
“管她呢!”大姐恨恨地说,“我就不懂,自己亲生的不疼,倒疼一个捡来的野杂种!”
我不是太明白她们说话的内容,但有一点是明白了:原来我不是爸妈亲生的!我是个没爸妈的孩子!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惧向我铺天盖地地袭来,以至于连摔掉牙齿的疼痛都忘了。
不知过了多久,妈回来了。她见我满脸都是鼻涕眼泪,一个人傻呆呆地坐在地上,地面上还隐约可见几滴血痕,赶紧心疼地把我抱起来,用毛巾为我擦净脸,把一双小手也擦了两下,便从篮子里拿出一个大油饼塞进我手里,轻声问道:“达达乖,是怎么回事?”
这是我最爱吃的早点,发过的面粉上撒了些小葱,再在油锅里两面煎,金黄喷香。妈每次上街都会专门给我带一个,咬上一大口就油汪汪的。有一次二姐趁我不注意偷偷咬了一大口,我气得往地上一倒就打起滚来,大哭大吵,非得要妈给我再买个新的,妈哄了我好半天,答应下次给我买个玩具火箭,又狠狠地骂了她一顿才罢休。村子里听见家里吵架,好多都围过来问是怎么回事,弄得最后连我都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可是今天拿到这张油饼,我却没有半点胃口,只是含着两眼泪问她:“妈妈,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
“你是听谁乱说的?”她面色大变,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你当然是我亲生的!不是亲生的,我会给你吃好的、穿好的?”
她定了定神,突然将我放在椅子上,眼中透出一丝狠戾:“肯定是那两个死丫头说了些什么,你等着,看我不打烂她们的屁股!”刹那间,我对这个一直以来无比慈爱的妈竟感到陌生,让人莫名地有些害怕。
两个姐姐早就躲进房间去了。妈猛地推开她们的房门,怒气冲冲地指着她们说:“今天你们到底给弟弟说了些什么?不交待清楚,今天你们就别想吃中饭!”
“我什么都没说呀。”大姐嘟囔着辩解道。
“我也没说。”二姐也抢着说。
“她们都说了的!她们还骂我是狗杂种,叫我滚回自己家去。”如今有了撑腰的,我还怕什么?我跑到妈身边大声说道。
“我把你个死丫头!没事找事,乱讲话!看我今天不打烂你的腿!” 妈气疯了,抄起一根靠墙放在堂屋里洗衣服的棒槌就打二姐;又指着大姐说,“你也不带个好头,在家吃饱了撑,还不如上班去!”
她俩撒腿就跑,妈满屋子撵着、喊着,撵得鸡飞狗跳的。她先抓住落在后面的二姐一顿好打,然后叫她跪在搓板上。
大姐人大腿快,已经跑到院子外面去了,看来是撵不上了,她站在自以为安全的地方大声说:“妈,我就是不明白,你为什么对外人那么好,对自己家里人这么差。你总有一天会后悔的!”
“叫你瞎说,小心我撕乱你的嘴!”妈指着她的背影恶狠狠地威胁道,“有种就别回来吃饭,老子饿死你!”她连手指都在发抖,我从没见过她发这么大的脾气。
接下来的中午和晚上两顿饭,大姐就真的没回来吃。第二天早晨我醒来,发现大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偷偷溜回来了,只是神情蔫儿叭唧的。
经过这件事,大姐和二姐再也不敢随便欺负我了,只是她们眼中的愤恨更浓了,也不知妈背地里跟她们说了些什么?每到爸妈看不见的时候,她们就拿眼狠狠地、冷冷地盯着我,鼻子轻哼一声,把我扔在一边,手拉着手玩她们的去了。如果她们的眼光能够变成刀子,我肯定已经被她们捅了一万刀;如果她们的眼光能够化作火焰,我肯定已经被她们烧了一万次。
现在想来,妈当年做得实在是太过分了,其实有些好吃的,她可以让我多吃点,就算让两个姐姐也尝尝味儿,她们也不会有那么大的怨气。可我那时也只是个孩子啊!我什么都不懂,妈给我好吃的好喝的,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哪想得到那么深远、那么全面!是妈的偏心给我结了仇,能怨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