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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Chapter 25 ...


  •   他点了一杯柠檬水给我,狭小的冷饮店开在三层自建房里,卷帘门挂在一楼门口,隔开外头晒人的烈日。

      这是自建房最旁侧的一个小房间,大概最初是想当做仓库存自行车之类的杂物,单薄的折叠桌椅像是随时会倒一样,复合板桌面上贴着一朵朵大红花,最中央还有个浑圆的黑色烧焦痕迹,大概是被炒锅锅底烫的。

      最初踏进这家店,店里的躺椅上睡着个穿着红色塑料拖鞋的女人,我抬头看了看简陋的招牌,名字就叫柠檬冷饮店,女人并不热情,两片柠檬,倒上点儿糖浆,打开冰柜用菜刀砍下些碎冰渣盛进玻璃杯里,最后再倒进去些自来水,我捏着吸管搅动杯里薄薄的两片柠檬,糖浆的甜立马糊住我整个口腔,糖水把冰渣也冲进我的嘴里。

      那只白色的跛脚流浪小狗架着双拐,费力走在窄窄的柏油路边,每每有车驶过她的身侧,她都尽可能往路边靠,人行道被挖出一条沟,翻开路面挖开沙石,又粗又黑的管道铺设在坑里,过车时掀起的热浪卷着这些灰尘扬起她的裙摆,像是一朵摇曳在阳光下的白色桔梗花。

      当郑迪在我对面坐下时,她白皙的额头挂着密密麻麻的小汗珠,老板见了她对她微微一笑,然后端来一杯橙子沙冰,郑迪羞怯笑了笑,“我经常来这条街送包子,哦,对了,请你们吃包子,我妈包的猪肉大葱。”说完,她将手里一直提着的塑料袋一并放在桌子上,“我妈手艺可好了,以前在广河的时候邻里邻居还开玩笑说她是包子西施,她就是……脾气有点儿暴躁,再加上我又出了这么多事儿,她心里苦,你们别怪她。”

      我摇摇头表示理解,不是她妈妈脾气暴躁,而是再好脾气的人也要被生活的苦磨得没了好性子。

      纪乐点柠檬水时从老板那借来一支圆珠笔,头也不抬在餐巾纸上“唰唰唰”画个不停,不管郑迪说什么,他都只是露出一丝不大尊重的笑意,虽然称不上鄙夷,但也说不上友善,郑迪看着他,笑容像是落在掌心的雪花,慢慢消失不见,转而变得有些拘谨。

      “没关系。”我想介入打圆场,免得三个人之间的气氛越来越尴尬。

      “我只想知道林海的事,至于其他的,我们都不感兴趣。”纪乐懒得寒暄,他像是小孩子赌气般垂眸不看郑迪。

      我知道这还是“区云”,遂捏了捏他的手,他才稍有收敛。

      “你为什么那么怕我们?”我看向郑迪。

      “我……不是怕,是惊讶。”郑迪一双手攥着裙摆,白色的裙子被捏得像是揉皱了的卫生纸,“他……长得太像林海了,我还以为闹鬼了,林海回来找我了。”

      我撇头看了一眼纪乐的侧脸,认真瞧了瞧,突出的骨相的确很容易一眼就能记住,可就是因为太突出了,找到一个十分相像的人也不太容易,我转头望向郑迪,“太像林海?”

      郑迪从挎包里掏出一部被市场淘汰很久的老式手机,拆下手机电池盖,塑料壳的内侧贴着一张粉色的大头贴,白色的背景布上有着两个人的笑脸,照片很模糊,但依稀能瞧见林海生前阳光开朗。

      这回轮到我惊讶了,我手微微颤抖着,将电池盖递给了纪乐,他没接,但眉头越皱越深,林海与他的五官很像,皮肤都很白,林海比纪乐多出二两肉,对比下来林海像是清晨挂着露水的向日葵,纪乐却像是铺了一面墙的爬山虎,只能说形似却神不似。

      我把手机电池盖还给郑迪,更加确信了林海不可能是因为调戏她而选择跳楼,至少在我看来没有哪个人会把和流氓的合照随身带着,她手机上的挂链也是用许多张小小的大头贴串联起来做成的,像是一串串小鞭炮似的。

      “林海跳楼的内情你一定最清楚吧?”我直抒胸臆问她,“大家都说是因为做了那种事他才会跳楼……”

      “错了!都错了!”郑迪攥着手机忽然激动起来,她微微抬起屁股,但又没完全起身,身子朝前挺了挺,一时间她似乎忘了腿脚不便。

      “那他没有……”我欲言又止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既不冒犯,又能表达出自己的意思。

      郑迪不等我说完,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他很好,他从来没有!”一字一句铿锵有力,没有比这更肯定的语气了,可当这句话说完,她却表现出落寞的神情,逐渐落寞化作了愧疚,低头抠着手机边缘的缝隙,“是我对不起他。”

      “你对不起他?既然他没有骚扰你,何来你对不起他一说?”我不解看着郑迪,她的双眸缓缓覆盖上一层雾气,一双略显哀伤的大眼睛此时更像是落进海底的宝石,我很是不忍心,但除了撕开她伤口上的结痂没有更好的办法。

      泪水无声滑落,她用一种很是不舍的眼神怯懦瞟了纪乐一眼,“林海他被人……被一个男人……”郑迪在心中酝酿,三番五次开口,下了狠心还是没能成功说出来,她忽然激动起来,抓住握着纪乐的手,“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你跟他一样是不是?!你能让那个人受到应有的惩罚吗?!你要什么我都给你,要钱吗?!我有钱,我把我所有的钱都给你!”郑迪说着低头胡乱翻着,从挎包里掏出一沓旧旧的钞票,有零有整,又拿出一本卷了边儿的旧存折,拢共也才几千块。

      纪乐直勾勾看着郑迪的一举一动,握着画笔的手仍旧没有变化,当郑迪哽咽着说完话,一声声啜泣规律得像是夏夜的蝉鸣,他戏谑笑出了声,一如漏气的气球,满满都是轻蔑与嘲笑。

      纪乐是不缺这笔钱的,区捷从来不克制他花钱。

      “你可真是有意思,宁可寄希望于一个陌生人,都不愿意在当年林海跳楼之后警察调查时说一句真话,你撒谎了对不对?”他从见到郑迪那刻起就一直隐着心中的怒气,“现在装作一副很关心林海的样子有什么意义呢?你是怕林海还魂找你麻烦吗?愚蠢又可笑。”

      郑迪压抑已久,她瞪着泪眼怒言:“你不也是一样?!你又是为什么没跟警察说实话?!你为什么不去抗争?!我不是受害者,我可以选择说或者不是说,但你不一样!说到底你就是怕别人在你背后指指点点!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他任由郑迪发泄完,放下手里的笔,如憋了一整天的雷雨,一声雷响就要把人间劈开:“我意识到要报警时有人把我的病例奉若神迹,去问问警察会不会相信一个精神病说的话!”他有意避开了他妈妈的事情。

      “精神病?!”郑迪愣住了,嘴巴张张合合没勇气继续与纪乐争吵下去,她整个人一下子软下来,“你也……”

      白色餐巾纸上画着两张少年的脸,一张是纪乐自己,另一张是笑着的林海,他握笔的手更加用力,怒不可遏在上头涂鸦,“既然事不关己,你又何必跳楼?!”说完把这张纸团成一团,随手朝垃圾桶里一丢,然后站起身拉着我想要离开。

      我有些不知所措,看了看郑迪哭红的脸,又看了看纪乐气红的脸,一本正经说:“继续吵下去没有任何意义,别忘了我们来找她是为了什么!要分得清主次!”

      “这件事林海只告诉了我一个人,你们为什么会因此找到我?”郑迪缓了两口气,用宝石似的眼睛望向我俩。

      “我查了案发一两年内所有辍学、休学及转校生,只发现林海一人自杀身亡,顺藤摸瓜打听到了那些流言蜚语,罪犯有时会寻找有相似特点的猎物下手,我看过那两届初高中部的所有毕业照,碰巧他又长得跟我很像,我很难不怀疑。”他解释说。

      郑迪面前的橙子沙冰融化了大半,她用手指摸着冰凉的玻璃杯壁,“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们,如果你们不能替林海报仇,一定要帮他保密。”

      我郑重点头,纪乐重新坐回了凳子。

      郑迪深深吸了口气,又长长呼了出去,“他可能跟你不一样,他……”她咬着唇,“林海不但受到了侵犯,他还受伤了,你们能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听后倒吸了一口凉气,迟迟不敢点头表示自己听明白了。

      她继续缓缓说:“林海的妈妈在林海小时候因为工作工厂的一起意外事故身亡,爸爸常年在南方的工地打工,那件事发生之后他就骗他爸爸说是他自己在外头打架,要给人家赔钱,我让林海报警,林海不愿意把事情闹大,他不希望被别人知道,也不希望因为这件事耽误学业,艺术特长生本来就挺烧钱的,他爸供不起他复读,所以他要我帮他保守秘密,我答应了,我以为是林海放下了,但那之后他整个人变得越来越奇怪,总是说有人站在角落里偷听我们说话,还说有一个男人上课时站在教室墙角看着他,他越来越痛苦,人也变得越来越敏感,他问我怎么办,我问他要不要实话实说,但他觉得他是他爸爸的累赘,所以只想赶紧考大学出来赚钱,不想节外生枝,但他的失眠、幻听、幻视都越来越严重,有一次在学校,老师站在讲台上讲课,他突然拉开窗要从楼上跳下去,幸好学校的窗户轨道里头卡了小石子,他没拉开,也就没真的跳下去。”

      郑迪喝了一口橙子味儿的冰水,把淤积在胸口的悲伤一并冲进胃里,“后来他开始有自残的倾向,我跟他产生了很大的分歧,我向林海套到了他爸爸的电话号,甚至只剩下最后一位数就打通了,林海举着刀威胁我说,如果我把这件事告诉别人,他就死在我面前,他当着我的面把他自己的胳膊划得血肉模糊,我真的没有办法了,他哭着哀求我说不管发生什么都千万别说出去,假如警察带他去调查,全校都知道这件事,书就念不下去了……”她的声音越来越颤抖,“那天还是我送他回家的,我现在觉得这件事没发生在我自己身上,我当时真的没能好好感同身受他的痛苦,他得有多绝望啊,我为什么就没一直陪着他,如果我陪着他,他就不会死……”

      纪乐并未被调动起情绪,甚至嘴角还带着一丝蔑笑,他摇了摇头,觉得郑迪将她自己放到救世主的位置上很可笑,“这些都称不上是证据或是线索,林海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或者是留下什么话?”

      郑迪抿着嘴唇神情微怔,但想起纪乐说他自己精神异常,也不多纠结,认真思索了一阵儿,摇了摇头,“他是跳楼的,当时我没在现场,听说是现场路人报了警,尸体直接拉到了殡仪馆,他爸爸回来后隔了几天才火化,但距离那件事发生已经隔了很长时间了,就算法医解剖林海,可能在他身上也找不到什么实质性的证据,但他跟我说过,那个人开着一辆灰色的老版轿车,很旧很脏的那种,广河县的牌照,也是本地口音,年纪差不多四十来岁。”

      纪乐难掩失落,这些他一早就都知道。

      “对不起……”郑迪显得有些局促,“你们费这么大力气找我,一定是想从我这里拿到有利的证据,结果我一点忙都没帮上你们。”

      我强颜欢笑摇摇头,三人当下都没了说话的欲望,纪乐一只手撑着面颊,胳膊肘垫在桌子上,“区云”一直收放自如,活得像是一条无限长的波浪线,郑迪见他这番状态,心中五味杂陈。

      如果林海像纪乐一样活了下来,也会这般喜怒无常吗?郑迪不知道对林海而言死亡算是幸运还是不幸,她撑着拐站起身,一如蹒跚学步的孩子,摇摇晃晃走到垃圾桶旁,十分费力捡起被纪乐丢掉的餐巾纸团,攥在手心里又一步一步走回桌边坐下,一点点展开已经揉皱的餐巾纸,林海的笑容似在崇山峻岭里盛开,郑迪用手指将纸抚平,眼泪“吧嗒吧嗒”落下来,泪珠砸在桌子上。

      我大概猜到他们的关系,在学校里早恋是不能拿上明面儿的,她喜欢林海,林海也喜欢她,无关成年人说的未来,哪怕这种喜欢就像是雨后的彩虹,美丽却不真实,但郑迪依然珍视且怀揣着无限憧憬。

      如果没有发生那种事呢?懵懂青春里的喜欢兴许最后会像海市蜃楼那般化作泡影,可现在却变成了噩梦捆绑郑迪的一生。

      “他回来之后除了学校和家,哪里都不愿意去,有一次我想带他去岛里散散心,就领着他去港上买船票,结果一出门他就蹲在草丛里吐个不停,他总说能闻着一股子怪味儿,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明明什么都没有……”郑迪越想抚平那些伤口,就越在意伤口的存在,忍不住一次次触摸,一次次抽疼不止,“我问他怎么回事儿,他就说有人在他身边倒汽油还是机油,你说他人又没在加油站,到底哪里有汽油啊,他非要说欺负他那个人要烧死他,我就知道是他病得越来越重了……”

      她伸出手,用手掌抹掉眼泪,结果越抹越多,抹到手掌心的汗水辣眼睛,“你这张画能送给我吗?”她的眼睛睁不开,可还是将脸转向纪乐。

      纪乐点点头,身体微微侧向我,“随便,反正都是垃圾。”

      “垃圾也好。”郑迪吸了吸鼻子,双手颤动着轻抚那张餐巾纸,“他说他这辈子脏了、完了,他说他死了也不想让别人知道,可如果我当初不顾阻拦报了警,或者没跟警察撒谎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是不是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纪乐的笑声打破了当下的伤感,他用手捂住双眼,笑到力竭空气中的诡异才散开,用手往上摸过他自己的头顶,吸了一口浑浊的空气,放下手时,双眼之中已然笑出了点点泪花,“开什么玩笑?这么天真的吗?你放心,不会不一样的,他死了,死了就是死了,永远的死了,带着那副肮脏的躯体下地狱去了,你以为你是谁?竟然还妄想可以改变别人的命运,这世界没有如果,也没有假如,你在每一个人生节点都做了错误的选择,现在自怨自艾不过是继续错下去,人生没有悔棋,一味后悔落错了子结局就是满盘皆输,我说的不对吗?”

      “区云!”我厉声何止。

      他撇了撇嘴,一脸无辜,不服气似的应了一句,“姐姐,我知道了。”

      郑迪也不反驳,她已经做好了纪乐会对她恶语相向的准备,在她看来纪乐说的话就是林海没说出口的,纪乐骂得越凶,她的心里还能好受一些,手掌稍稍从餐巾纸上抬起,蓝色的涂鸦上依稀能瞧见几个数字159……刚刚好11位,她不解看向纪乐,此时的纪乐正表现得像是个孩子,与17岁的年龄明显不符,但眼睛里却闪过一丝精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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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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