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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第 5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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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维特赤着脚,看向正午时分的王宫大街。砖石被日光晒得发烫,她轻轻苦笑了一下,知道这还算是好的。接下来的路才更加难走。
威廉王子答应把爱丝特的尸体还给她,如果她愿意认罪的话。
如果阿尔芒·伯恩斯老师还在世的话,一定会指出她做得最错的地方:把军队留在了沼泽城。没有军队,伊维特就只是一个普通的人,尽管无比擅长剑术,但仍旧敌不过强大的力量,例如盘踞整个大陆的教会。
伊维特得到领主地位、军队统领身份,太轻易了。因为轻易,她从来没想到如果没有这些,事情会变成什么样。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威廉曾经在格林斯特大教堂的主殿里,压低声音,讥讽地说:“你假装自己是男人,到了疯了的地步,甚至给自己找了个妻子。”
“你真的应该向上帝忏悔,向博福特家族和老国王忏悔。他们是最希望你生下一个孩子的人。”穿着白衣的大主教这样对伊维特说。
真的吗?伊维特心想,她其实知道他们说的全都是真的。老国王绝对不会同意她和一个女人厮混,他会让她嫁给一个有权有势的贵族或者储君,如果老国王没死的话。
伊维特其实全都知道。她只是不停地转移注意力,告诉自己不要去想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然后继续做着她本来在做的事情。
她知道自己应该忏悔。
格林斯特大教堂门前围着很多人。看到尖顶的木门向两边打开,人们自动后退到道路两侧,为忏悔的将军大人留出一条道路。像是一条长长的舞台。
伊维特从台阶上走下来,感受脚底滚烫的砖石。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她,年轻的,年老的,男性的,女性的。人人都目不转睛,生怕错过了她的一声痛呼或呻吟。
“真的吗?公主假扮男人,还成了将军?”
人们在窃窃私语。
伊维特无暇顾及他们的私语。她已经走到台阶底端,威廉也从格林斯特大教堂里走了出来,他脸上带着一种虚伪的怜悯表情,向下四处望去,用祈求的眼神,好像在哀求人们对王室的原谅。
看见伊维特停住了一分钟,威廉朝侍卫官使个眼色,侍卫官立刻大声喊起来:“跪下。”
人们发出惊呼。
伊维特双膝下跪,开始在王宫大道上膝行。从这里开始,才是真正让人讨厌的部分。她必须这样穿过一整个中心城区。
这样的事情,在历史上也曾发生过,威廉王子曾经提醒她。玛德琳三世女皇在登基前,曾经因为私通而获罪,她当街忏悔,希望能在民众面前挽回王室的颜面。到中途,一位前途无量的贵族男子愿意收留她,她的忏悔因此结束,未来也正是他帮助她成为女皇。
“斯兰特王城可没有人会收留你,”威廉王子曾经这样说。
伊维特开始感觉正午的日光晃眼。阳光像一片片白色的东西,太过强烈,让视野里的一切都变得不再清晰。
按照惯例,或者说习俗和传说。只要有人同情忏悔者,收留他,他就被上帝赦免了。
路上的人们只是驻足观看着。他们当然不会费心去同情这个贵族,就像伊维特也不了解他们的生活是如何挣扎和痛苦一样。
一个穿着粉色裙装的贵族少女出现在路中央。
伊维特抬起头。她身上的衬衫已经被汗水浸透了,长裤也磨破了好几处。尽管埃德琳王后逼她承认自己是女人,尽管她也承认,但她还是穿着裤子。
如果当街忏悔是一种意义,代表着王室祈求民众的谅解的话,那么长裤也是一种意义。伊维特当然不想当男人,如果女人也可以骑马,可以射箭的话,她想都不会想到做一个男人。长裤是一种可控制的力量的象征。
仅此而已。有那么多人用批评的眼睛看着伊维特,不明白她,把她当成疯子,质问她为什么假扮男人。她的原因仅仅如此。这只是一种获得力量的手段。
温莎·豪厄尔的双眼还是那么红,好像自从上次分别之后,她的眼睛从没有好起来一样。
伊维特想到这一点,竟然笑了起来。她依然跪在地上,白衬衫沾满泥水,金色的鬈发被汗水打湿,沾在脸颊上,仰头望着温莎小姐。
“您别过来,我会弄脏您的裙子的,”伊维特温和地说。
温莎小姐哭得说不出话,只是朝伊维特伸出手。伊维特震惊地向后退了几寸。
豪厄尔公爵的府邸前,围观的人群只多不少。有些人发现温莎小姐的动作,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大叫起来,呼喊自己的亲眷前来观看。有些人发出无聊的喝倒彩声,有人兴奋地注视着这浪漫的戏码。
豪厄尔公爵刚刚才从男仆那里知道,温莎小姐出门去了。他大喊着:“她都知道博福特是个女人了,难道还能爱上她吗!”一边舞动着短胖的腿,急匆匆赶到府邸的大门口。
大厅里,维罗妮卡·豪厄尔伸出手,拦住怒气冲冲的豪厄尔公爵,她轻柔的语气瞬间就让公爵觉得好受多了。
“父亲,温莎还年轻,容易冲动,您在这里等待,让我去解决这件事吧。”
豪厄尔公爵缓过来,感觉自己的二女儿说得对。他的确需要教训自己的小女儿,但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更不是在民众们的围观之中。出这么大的丑只会让自己的家族蒙羞,而且和他一以贯之的保守原则不符。
温莎小姐牵着狼狈不堪的伊维特,一步一步走上自己府邸的台阶。
伊维特的腿有些不听使唤。她暗自有些恼火,特别是在这么多人都注视着她们的情况下。她活了二十一年,还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她疯狂地咳嗽起来。
温莎小姐于是停了下来,转过身,仍然牵着她的手,在原地等待。这件事一旦开了头,她就不再那么紧张,反而变得非常镇定,就好像她已经预谋做这件事一整年了一样。她可以一直等。
伊维特缓了一下,几乎是下狠劲地抬起自己的双腿,要求它继续往前移动。整个画面显得非常缓慢,她每次只能挪动一点,上一个台阶甚至需要两步。
温莎小姐轻柔地说着鼓励的话语,就好像伊维特是她的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小妹妹。她搀扶着伊维特的一侧肩膀,虽然自己也并不强壮,仍然努力地让伊维特能尽快爬上台阶。
豪厄尔家族的这个府邸,门前其实只有十级台阶,但感觉起来,比一百级还要长。
温莎小姐终于到了自家的大门口。她看见父亲正站在大厅里,用一种愤怒的表情看着她。第一次,温莎小姐不害怕家里的长辈了,现在她觉得他们是那么的虚伪,只是因为不敢触犯任何一方的利益,就无动于衷。
“父亲,是我收留了博福特大人,我会为此负责的。”温莎小姐的声音不再颤抖了,尽管还是很小。
“你为此负责?你怎么能为此负责?这关系到整个家族的利益!”豪厄尔公爵怒不可遏地说。
这对他来说可是很不寻常的。平日里他只是个打扮入时的小老头,哪怕跟自己的孩子都没有太大的隔阂,连府邸里的女仆有时都会开他的玩笑。
温莎小姐悲哀地看了父亲一眼,说:“那么,我很后悔我是这个家族的一员。”
豪厄尔公爵一时喘不过气,一位年纪大的女仆连忙接住他,以免公爵大人向后直接摔倒在地上。
伊维特从进门的时候就开始耳鸣,她根本听不见豪厄尔公爵和他的女儿在争吵什么。
她甚至都没有力气去听。要专注于自己的痛苦以外的事情太难了。
米歇尔·阿诺德给她带来那张短便条之后,她只看了一次,就没有再看,更没有让女仆和医生精心地执行它们。她感觉那非常不祥,像是爱丝特的遗言。这非常不好。
维罗妮卡·豪厄尔出了门,但没有去阻拦自己最小的妹妹,而是径直顺着伊维特来时的道路,看向不远处威廉王子骑着马的身影。
她和温莎·豪厄尔不一样,她从来不害怕在公共场合展示自己的性格。从埃德琳王后到王宫的女仆都喜欢她,城里有一大半贵族男子不是已经成为她的朋友,就是非常渴望成为。
维罗妮卡·豪厄尔迎着人们的目光,一点都不怯场,反而仰首挺胸,让自己显得更加美艳惊人。她的一头红发在夏日正午的阳光之下,看起来像是一团燃烧的火焰。
威廉不解地跳下马,拉住维罗妮卡的手:“你在这儿干什么?”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当然是有事情要和你谈谈,”维罗妮卡不客气地说,她把威廉王子的马往回牵,来到豪厄尔家族府邸的一个小门,威廉只好跟着上去。
人群看见好戏已经结束,慢慢散开了。尽管还要等在原地,不相信已经结束,非要等待几位大人物出来的人,但普通的民众都往自己原先的方向走去,开始忙碌于各自的事情。
没等走进大厅或者会客室,维罗妮卡就弯曲指节,用力在威廉脑袋上敲了一下:“你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
城里的人都知道,维罗妮卡基本上是威廉王子的未婚妻,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威廉王子有时连诺顿公爵的话都不听,但一定会听维罗妮卡的意见。
维罗妮卡比威廉大三岁,就像他的姐姐一样,威廉把一切大事小事都告诉她,非常信任她。
“怎么了?”威廉委屈地说,“是她先做错事的。”他说起话来好像一个正在征求公道的小孩子。
“你们折磨她,也已经折磨够了吧,”维罗妮卡低下头,玩弄着自己衣服上的流苏吊坠。“她一定知道很多关于沼泽城和苏尔士人的秘密,她可是从那里拿到了一支军队呢。”
“让我来审问她,怎么样?”维罗妮卡饶有兴趣地说。
她刚才没有阻止温莎小姐,甚至帮助她,正是出于这个打算。
“这些事情,王宫的地牢里,会有专门的人去做的。我手下有一个特别能让人窒息的男人……”威廉被维罗妮卡打断了,维罗妮卡扬起下巴,一副已经生气了的表情。
威廉连忙说:“好,那我就把她交给你。但你可要小心,不要把她弄死了。唉……我还要去和父亲解释,为什么你们家族收留了她……不,维罗妮卡,只要你开心就好。”威廉用真诚的眼神看着维罗妮卡。
维罗妮卡得意地笑了笑。她早就对这个怪异的伊维特·博福特感兴趣了。这一次,她一定会问出自己想要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