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夜莺与战争公主》腕下有鬼

33、第 33 章

　　达洛庄园最大的一间卧室里，伯尼·布尔沃的金色眼睛在闪闪发光。整个房间到处都在闪耀。他站在一张很大的、被帘幔笼罩着的床上，嬉笑着把一个绣着金线的枕头踢到地上。撒迦利亚夫人靠在椅子上，眯着眼睛，半张脸隐藏在红酒杯后。

　　每当夫人像现在这样，露出倦怠和厌倦的神色，伯尼·布尔沃就嘟起嘴，像小孩子一样开始耍无赖。他躺在床上，摊开四肢，蛮横地乱踢乱打，把一片帘幔上垂下来的丝绸拽破了。夫人发出笑声，这笑声让人感觉很远，很冷。

　　伯尼·布尔沃从大床上爬起来，端庄地坐在床边。夫人不以为意，但他又从地毯上把衣服捡起来，认真地穿上，甚至理了理发皱的衬衫，这就代表他真的严肃起来了。撒迦利亚夫人放下红酒杯，打量着他。

　　“那个公主肯定已经发现我了，”伯尼·布尔沃吃吃地笑着，就好像他在捉迷藏里被玩伴发现了一样，“她肯定会提着剑来杀我的。”

　　撒迦利亚夫人无意义地笑了一声，眼睛紧盯着伯尼·布尔沃，上半张脸毫无笑意。“为什么在宴会上偷东西？”夫人突然开口说，让伯尼·布尔沃猝不及防。

　　“那个嘛，只是为了好玩，”伯尼·布尔沃抱着双膝，好像一个心虚的孩子，他把脸埋在膝盖里，只露出一双眼睛，观察着夫人的表情。看到夫人没有惩罚他的意思，他撒娇般地向后仰倒，对夫人甜甜地笑着。

　　他第一次得到一个尊贵的身份，而且不是普通的男爵子爵，是博福特家族的孩子，整个斯兰特王国最尊贵的身份。他小时候偷东西只是为了吃饱，现在则是为了纪念。可惜那个作为纪念品的玻璃杯被打碎了。

　　“你不够听话，比伊维特·博福特还糟糕，”夫人恐吓地说，“我会去找其他金色眼睛的人。据说在苏尔士南部有很多……”

　　“不要！”伯尼·布尔沃扬起声音，着急地说。“我会听话的，”他讨好地爬下床，跪在夫人脚边，把蓬松的脑袋依偎在夫人的腿上。

　　……

　　伊维特刚才在一个墙根看到了金色的眼睛。她以为自己眼花了，来到这个小窗子前，跪了下来，俯身往里面看去。里面一片黑暗，什么都没有，只有窗子竖着的栏杆上的蜘蛛网。她在果树林边缘找到一个活板门。

　　这个庄园果然有问题，它的地下室比平常的庄园都大，简直像一个城堡的地牢。

　　伊维特刚爬下活板门，就听到地下室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老鼠。

　　这个庄园从外面看起来很漂亮，一定是有很多仆人在打扫的，有老鼠在地下室里，反而是一件不常见的事情。伊维特从绑在自己背后的包裹里拿出火把和火石，点燃之后，站在台阶上，把火把放到底下的黑暗里。

　　火把没有熄灭，下面是通风的，不至于让人窒息。伊维特确认完毕之后，才走下台阶。

　　台阶不像上面的庄园那么干净整齐，石头都是凹凸不平的，有几级台阶甚至在摇晃。这个地下室已经有些年头了，看得出来，庄园的主人是为了这个庞大的地下室，才在上面建了一个庄园，掩人耳目。

　　地下室很潮湿，在这个多雨闷热的沼泽城更是严重，墙角布满了湿滑的青苔。伊维特在火把的光线下，仔细查看着地面，没有发现任何老鼠的排泄物。那个窸窸窣窣的声音不是老鼠发出来的。

　　声音又出现了。伊维特停下来，认真倾听着。它似乎正在远离伊维特，像是听到了她的脚步声，快速地逃跑着。

　　伊维特放轻了自己的脚步，听到身后的活板门关上了。

　　“活板门什么时候打开的？”上面传来模糊的声音，紧接着是一把锄头用力砸在地上，“你忘记了？哼，我就知道……我应该跟主人说，园丁只要我这个老头子就够了……你这个糊弄事情的坏小子，我让主人马上赶走你……”

　　伊维特侧身站在黑暗里，倾听着园丁和学徒的争吵。两人把活板门关上之后，并没有关心地下室里的情况。园丁拎着学徒的耳朵，骂骂咧咧地走了。

　　她又转身走进黑暗。进入地下室深处，路上出现了很多破布，全都脏兮兮的，凌乱地分散在地上。她在地上发现了老鼠的排泄物，出了一口气。她总觉得那个声音是人发出的，看到老鼠竟然让她放松了一点。

　　空气变得浑浊，全是老鼠身上的味道。地上的破布也被老鼠咬得乱七八糟，有些被拖去做窝了。伊维特用袖子捂着鼻子，开始认为地下室并没有什么值得关注的东西，或许是她多疑了。

　　地上忽然出现了一只只有半截的老鼠。它的身体是被活活撕咬开的，皮毛、尾巴和骨头散落在一边。伊维特慢慢蹲下来，捏着它的胡须，把这半截老鼠拎起来。它背上有人的牙印。

　　伊维特熄灭了火把，在黑暗中适应着。

　　如果这里住着一个吃老鼠的人，他一定非常擅长在黑暗中移动。用火把照明反而对伊维特不利。

　　“你在哪？”伊维特询问，声音在地下室长长的走廊里传出回音。她又用苏尔士语问了一遍。虽然不像爱丝特说的一样流利，但本地人也能听懂。仍然没有回应。

　　伊维特继续往前走，偶尔踩到软滑的血肉。老鼠尸体的气味和排泄物混合在一起，伊维特觉得嗓子里很疼。还好爱丝特没有跟来，她混乱地想着，爱丝特的嗓子还要唱歌。

　　她终于来到那个对着果树林的小房间。说是房间，但其实没有任何房间应有的家具，甚至连门都没有，本应该装门的地方空荡荡的。

　　一只冰凉、枯瘦的手抓住伊维特的靴子，她没有思考，马上踩了下去。房间里传出令人听了都感觉疼的骨碎的声音。

　　“你来了，你终于找到我了，”一个极端沙哑的声音说，而且讲的是斯兰特语，“妹妹。”

　　伊维特擦亮火石，点燃了手里的火把，在火光下，她看到了一双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金色眼睛。眼睛的主人像骷髅一样干瘦，脸颊两侧深深凹陷下去，头发已经掉光了。从他的脸上甚至看不出年龄。

　　“你叫我什么？”伊维特说。她把手按在腰间的红宝石长剑上，发现这个人紧紧盯着长剑，眼中满是不加掩饰的热切渴望。

　　“妹妹，”他从黑暗中用某种僵硬的动作爬起来，变成一个坐在地上的姿势。

　　这时，伊维特才发现，他的腿很短，大腿以下的部分不见了。从整齐干净的断面来看，是被人用斧头砍下来的。

　　他那沙哑的声音古怪地笑着：“你不知道吗？我还以为你知道。毕竟你自称‘亨利·博福特’……咳咳，园丁在果树林里谈论时事，我听到了。我是你哥哥呀。”

　　“你在说什么？”伊维特慢慢把长剑拔出鞘，剑刃映着火把的光线。她完全被这个没有小腿的人搞糊涂了。

　　“看来你什么都不知道啊，”他的眼神转而看着伊维特腰间的短刀，“用那个跟我交换，我就把故事都告诉你。”

　　伊维特打量了一下他，断定即使把身上所有的武器都交给他，也不会有威胁。她慢慢地把腰间的短刀解下来，放在地上，踢到男人身前。

　　他从地上捡起短刀，细细地抚摸着刀柄上的花纹。“真好，真漂亮……足够了，足够了……”他梦呓一般说道。过了很久，他才抬起头，骷髅一般的脸上扭曲出一个笑容。因为看起来太过恐怖，伊维特甚至不能辨认出那是想要表达什么样的感情。

　　“我才是亨利·博福特。”男人说。

　　“你疯了，根本就没有这个人。”伊维特断然说。

　　“我就是亨利·博福特，”男人用笃定的语气说，“我母亲是布伦特王国的贵妇人，她成为亨利国王的情妇之后，生下了我。国王不爱她了，她不再年轻，但还是苦苦等待国王回心转意。最后，家里连黑面包都没有了，她只好把我卖掉。”

　　他把伊维特的父亲叫做“亨利国王”，而不是像大家一样叫做老国王，因为他已经被囚禁在这个地下室十几年了。伊维特是他十几年来第一个见到的人。

　　“还有博福特家族的金杯，披风，火漆印，全都卖了……”

　　伊维特想起塞利西亚城堡的管家，他为了贿赂自己，送来了一个金杯。

　　“半个月前，一个叫做伯尼·布尔沃的漂亮男人，买下了这个庄园。他对我说，我发挥作用的时间到了。他们把我的腿砍断了，我爬不上活板门……”

　　带着一丝苦涩的笑容，真正的亨利·博福特说：“谁会相信我是国王的孩子？我这么丑，像鬼一样，而他那么漂亮……我的身份已经被偷走了，世界上再也没有亨利·博福特的存在了……谢谢你来看我，妹妹，我先走了。”

　　伊维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把短刀扎进自己的锁骨中间。他太瘦了，甚至没有流出太多血液。

　　伊维特立刻抓住他的手，但他的力气大得异乎寻常，带着必死的决心，把短刀深深扎进自己的脖子。

　　伊维特站起来，被一股强烈的恐惧笼罩了。她手里的长剑咣当一声落在地上，她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不会的，这不可能。亨利·博福特是我编造出来的，而且……而且父亲怎么会抛弃自己的孩子呢？不会的……”

　　地下室的小窗外传来喊叫声。衣衫不整的伯尼·布尔沃赤着脚，慌慌张张地在果树林外奔跑。

　　伊维特往布满蜘蛛网的小窗外望去，外面的天空被浓烟变成灰黄色。

　　“夫人呢？夫人在哪？”伯尼·布尔沃带着哭腔的声音在庄园里响起。

　　“主人，快跑吧，士兵要抢东西，已经把附近那个小村庄烧了，等下肯定会抢到这里来的，”园丁劝阻道。

　　伯尼·布尔沃接过园丁递来的衣服，穿了起来，让自己看起来勉强能出现在公共场合。他的心砰砰跳着，想起自己遇到撒迦利亚夫人之前的生活，在玫瑰剧院最不起眼的仓库里，日复一日地搬运着舞台道具……被剧院老板殴打……晚饭的黑面包被抢走……

　　他突然不害怕了，蹲下来，把脚上的靴子弄好，以免待会儿跑丢。达洛庄园里出现许多穿绿色衣服的士兵，他们背后站着一个面无表情的军官。

　　他们见过面，但是伯尼·布尔沃没有打招呼。士兵们朝房子冲去。撒迦利亚夫人出现在门廊上，她气急败坏地用手指着远处的军官，然而士兵并不听她的指挥，反而冲进房子，抢掠各种精美的家具。

　　远处的军官脸上出现了一丝似有若无的微笑，他转头对身边的一个侍卫官说了什么。侍卫官跑着步，来到撒迦利亚夫人身边：“夫人，您把身上的首饰都交出来，长官会饶你一命的。”

　　撒迦利亚夫人那张总是仿佛在社交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屈辱的神情。她知道，军官并不是想要这些首饰，只是奉着国王的命令，准备狠狠打压一下她的气势。

　　伯尼·布尔沃出现在旁边的时候，谁也没注意到。达洛庄园已经着火了，把口袋装满的士兵们，开始销毁他们的罪证。

　　侍卫官耐心地等待着，撒迦利亚夫人把自己的珍珠耳环取了下来。他伸出左手，手心朝上，准备接过这只精美的珍珠耳环，突然感觉自己的帽子被人拿走，头发被扯住。他困惑得甚至没想到拔剑。

　　“夫人，快跑！”伯尼·布尔沃把侍卫官的脑袋向后拉，按在地上，胡乱地用拳头殴打。

　　撒迦利亚夫人立刻跑向自己马车夫的方向，套上装具的马车已经在等待着了。她掀开帘子，爬上马车，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侍卫官已经拔出了刀，接下来的场面太过血腥，夫人把帘子合上，不再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