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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假设 ...

  •   幸好没有别人在场。不然我想当我从贺岁书桌里无意间看到这封情书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一定会惊骇到难以形容。
      他在下面玩游戏机,我还能听到他游戏机按键噼噼啪啪的声音。我把那封情书放回书桌里,轻轻关上抽屉门,走出房门靠在栏杆上看他,心里不知是复杂还是怔然,竟然平静成一片泛着苔藓的古井无波。
      他听到我脚步声,抬头看我,暂停游戏笑着叫了声:“哥。”
      哥。
      我看着他,心想,想叫我男朋友吧,贺岁。
      他似乎看出我沉默的异样,放下游戏机站起来,又叫我一遍:“……哥?”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还能够再说什么。从前在别的朋友那里听到类似的事情,笑着调侃如果我弟也这样,我一定打断他两条腿的时候,我记得他也在旁边静静地听着。我没说话,却想,我怎么一点也不生气啊,余淮书。不是说要打断他两条腿的吗。
      那个时候他已经在喜欢我了吗?听到那句话的时候他会怎么想呢。会难过吗?
      ……这是什么问题。我自己笑了一下。他又不是没有心。
      男朋友。为什么男朋友就不能像普通朋友一样呢?普通朋友多好。朋友一生一起走。谁规定一定要在一起。
      在一起了,又是不可避免的下坡路,然后争吵、动手,留下我一败涂地。
      “……别叫我哥。”我说,声音相当疲惫,平淡得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他好像有一瞬间的愣怔,我不知道我有没有看到他眼底的惊惶。他抬着头问:“……怎么了?”
      他真的没有再叫我哥,听话得像一只弄不清楚情况但言听计从的小狗。我感受到他刻意把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好让我在这样毫无缘由的低落的冲突中占据掌控和主导的地位,似乎这就是他向我讨好的办法。我为自己忽然之间取得的高站位觉得有点好笑,然后我忽然意识到,这么多年来,他好像一直都是这样。
      摇尾乞怜,把自己的需求放在后位,让所有人心安理得地享受他的服从和毫无保留的迎合。
      “你不舒服吗?还是出什么事了?”他问,依然没有选择走上楼梯,给足了我能够回转和圆谎的余地。于是我又想到,他也总是这样,做事情做得完美无缺,每一份的关心都恰到好处,爱也爱得进退有度。我说他你这小孩怎么一点也不活泼不闹腾。他放下作业,抬起头对我笑笑,说,哥,这也没用啊。
      可能只是我被他爱,而我又从来不聪明。所以对于这一切我接受得理所应当,也从来不觉得受之有愧。但感情是他选择给予我的。我到底该怎么还,又到底该还多少才算平等地爱。没有人教我,所以我也不清楚。
      这大概又是我为自己辩护。我想。我是他哥,所以他所谓错误的爱,归根究底还是我没有保护好他。我不够关心他,我没有照顾好他。我和他是重组家庭。我有两个妈妈,他有两个爸爸。有一个妈妈不选择要我,也有一个爸爸不希望要他。
      或许他把爱情转移到我身上也很正常。他没人要,我也没人要。我们流着没有血缘关系的血液,却大概经历过无比相似的童年生活。
      我本来该是最懂得他的人。拥有这样的童年回忆,产生不正确的爱慕,偏执的性格,悲观的处世态度,其实也都可以被原谅。
      “……没事。”我摇摇头,“抱歉,我有点累。”
      “没关系。”他笑笑,如此轻易地就接受了我明明一听就不像真话的托词。“哥,早点休息吧。正放假呢。”
      他终于走上来,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看着他笑着看我时的眼睛,一下子就想起他抽屉里那封用相当漂亮的字迹抄在信封上的那一句话,忽然就复杂得五味杂陈。
      我还是不生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走进自己房间的时候我关上门,贴着门闭上眼睛,深深吐出一口气的同时,却没感觉到自己有什么“强撑的镇定碎了一地”的假装,刻意去探寻自己的内心,也不过是一片空白的空荡。
      所以我常常摇摇欲坠,又从来找不到可以落下的地方。
      然后我想起那封情书,想起他写:我一直有一个假设,我所有的荒谬你终能谅解。

      哥,这是我给你写的第一封情书。
      我一直有一个假设,我所有的荒谬你终能谅解。
      你知道我们不是亲兄弟的。所以我对你的爱,实际上真的可以说清清白白。这样说,算不算把自己摘得实在太干净?我死心塌地,我从小爱到大,我问过自己很多遍这到底是不是喜欢,我也从来学不会轻易放弃。我不知道这封情书最终你会不会看见,但哪怕你有一天真的知道了,你说多少次、说多少遍,我还是会这样,永远都会这样。
      所以对不起,哥。我爱你。你什么都不知道。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很多时候我都以为你知道,以为你对我突然的示好是喜欢我的证据。然后你就会用你一如既往的态度让我死心。告诉我,我只是你的弟弟。永远也只会是你的弟弟。而你就像爱一个弟弟那样爱我。可是这又有什么错呢。我都骗不了自己。对不起,哥。
      哥,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写语文作文的时候那么流畅,怎么一到写情书的时候就空空荡荡。
      算算时间,再过半个月我也要回家了。想到能看到你,我真的很开心。
      我是个在爱里拿了零分试卷的人,还固执地把所有题目都写满了。
      这句话写得还不错,对吧?
      ……

      贺岁。我站在那里的时候,捏着那张情书,紧得几乎手指发抖。原来我也不是什么都毫无波动。对吧?对什么对。你在假装调侃什么,还要特意显得自己随意又浪荡?其实写的时候你哭了吧。想到这里时我自己笑了笑。怎么一个小时候从儿童乐园捞的金鱼死掉了都会哭鼻子的小孩,就长成现在的样子。
      然后我注意到那句第一封。第一封?我没有把全文看完,而是直接翻到了结尾的落款。2017年的六月,算算果然是那年他将要放暑假了的日子。可是现在已经是19年的冬天。我看着他的书桌,第一次主动违背了我们之间和平了长达十多年的和平协议,为了找到可能存在的“第二封”“第三封”翻遍了他的书桌。翻的时候我尽量避免看到他其他的东西,心跳比看他的情书时还要快,手抖得几乎要拿不稳他那个烫金的信封。
      可是什么都没有。我看着已经一无所有的抽屉,颤抖着吐了口气,坐在他床上用双手遮住了眼睛,说不清自己是想看到还是不想看到更多。
      我想问他,贺岁,你还瞒了我多少。
      而我忽然发现,比起他的爱,我更不能接受他独自吞下这份爱而不得的孤独。
      于是我攥着那两张泛黄的旧纸,被他坦率炽热的感情击得支离破碎。

      回忆起来,贺岁从小时候就很乖。第一次来我们家的那天,他背着一个淡黄色的小书包,穿着很经典的白底蓝条,洗得发旧的小学校服,抱着自己的两条小金鱼。妈妈让他叫爸爸,他没怎么犹豫,就轻轻地叫了声爸爸。
      我那时在玩着我的小汽车,在沙发上冷眼看他,觉得自己一眼就看透了他乖巧外表下疏离成熟的伪装。我想我们都是一样的。他没人爱,我也没人爱。没人爱的孩子大多数不会爱自己。我就不爱自己,不对新妈妈有着任何期待,不认为有了妈妈明天就会变好多少,而听话和懂事是我最后的面具和生存的必需品。我看着他小狗一样听话得几乎顺从,心想,他也一样。
      可是,看着新妈妈塞进我手里的巧克力,我还是轻轻地喊了句:“妈妈。”
      两个大人对视一眼,笑得很开心,似乎为我们两个孩子的懂事感到非常欣慰。我咬咬嘴唇,迎上餐桌那头贺岁的目光。对视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其实他和我一样,看起来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在乎,其实还是什么都想要。
      所以他叫爸爸,我喊妈妈,只不过是我们笨拙的示好。没有尊严地扯着他们的衣角,违背自己的心意跟大人黏黏糊糊,也不过是想要求得一点点爱的味道。
      他低着头扒饭,把每一粒米都吃得干干净净。我很久没吃过这么融洽的一顿饭,所以跟着他吃得很慢,想要把爸爸妈妈每一刻充满爱意的眼神都记住。
      后来我问他,那一顿饭好不好吃。他想了想,淡淡笑了笑,说,不知道,没记住。
      然后他看向我:“难道你关注的是这个?”
      我看了看他,也不再说话,心里想,其实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遇到的总是苦难的呢。不知道我们怎么就恰好遇见了彼此。不知道怎么遇见他以后,我的回忆里就总是遍地开花。
      这样的一个小孩。我笑了笑,怎么就长成这么大。会写情书,会去爱人,有了自己的心事。他最聪明了。从小就成绩很好,老师表扬他很多次,奖状永远拿得比我更多。我长身体的时候,早饭比平时多花几块钱,到月底就会没钱吃饭。有的时候他看出我吃不上饭了,会把自己的钱悄悄放进我的校服裤子口袋。我很久之后才发现。发现的时候我说了他一顿,说哥哥还没有没钱用到这种地步,需要你给我这几块钱。他听着我训斥,喘口气的间隙,就转身给我倒了杯水。我听到他倒水的声音,顿了一下,看着那杯水一下子就说不出话了。
      其实他能有喜欢的人我很高兴。如果主角不是我的话,我一定现在就坐到他身边,把那个女孩儿的所有细节全部问清楚。
      可是我怎么会想到他喜欢我呢。
      还有那几句搪塞。他真的什么都猜不透吗?我不相信。
      只是那些对话后我们没有再交流些什么。他回了自己房间。我睡不着,站在窗口前瞎想。我想到我已经尽量把他的东西全部归位。他会发现吗?还是暂时不要吧。就让他以为我只是随手打扫过一次卫生,像之前的很多次一样随意地进出他的房间,就像真正的亲兄弟一样——什么也没有。就让他觉得我没有逻辑的前言后语真的是我累了,就让他和我永远演那一场无所不能的儿戏。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
      我感到双手又开始颤抖。我摸了一根烟,夹在两指间想借着月光点燃,却忽然想起他不支持我抽烟。他会知道——他真的永远都会知道,我都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知道的——他会发现我用餐巾纸包起来的烟头,会闻到我身上的烟味,会在我站在阳台一盒一盒抽的时候轻轻戳戳我,说哥你少抽点。我轻轻吐出一口烟雾,轻飘飘地转头看他。他没有移开目光,笑了笑解释:对身体不好。心情不好的话,没必要惩罚自己。
      我继续看着他。他说:“熬夜也是。”
      我注视他很久,承认他打败了我。
      他总是这样的。什么都恰如其分,翩翩君子得完璧无瑕。
      我记得有次我问:“那喝酒呢?你也要管?”
      他说:“其实抽烟、喝酒、熬夜,都是你自己的事。我管不着,也没资格管。”
      我问:“然后?”
      “然后?”他像没想过这个问题一样,惊讶得真心实意,“然后?没有然后啊。我希望你少抽,少喝,也只是一个建议而已。这是我作为你弟弟的,对自己亲人健康生活的一点关心。”
      他刻意把“自己亲人”这四个字咬的很重。回忆起这段对话时我忽然就笑了,也忽然没有了抽烟的欲望,只是看着月光想,你对我有多图谋不轨啊。贺岁。我怎么就一点也不知道呢。
      可能我不生气,也是因为他的这一套理论吧。他喜欢谁,爱上谁,其实我管不着,也没资格管。我的恐慌也罢,我的平静也好,到头来也不过是我作为他哥哥的,对自己亲人恋爱情况的一点关心。
      只是主角恰好是我吧。真奇怪。我有什么好的。
      想通这一层后我忽然就没有那么睡不着了。重新躺回到床上的时候,我想,我怎么就一点也不知道呢。
      喜欢我这么多年,你累不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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