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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为何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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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为何重逢
周三杨仲春在舞室的工作结束后就回家陪庄淑慈,傍晚钱包夹着两张票和庄淑慈搭地铁到千禧大剧院。
千禧大剧院顾名思义在千禧年建成,在临海的文化都城是座地标,剧院状似一只展翅起飞的金属鸟儿,夕阳折射它巨大的影子。
对于自幼学跳舞的杨仲春而言不憧憬是假,他想象过剧院偌大的演厅,晓得红木舞台踏上去后有富有年岁的咯吱声,绛红色帷幕厚重磅礴,只是心境从表演者转换成了观众。
稀疏的人群纷纷朝金属鸟腹部入口走去,杨仲春推着庄淑慈,视线被光晃得模糊,远处背影莫名熟悉。庄淑慈问他怎么了,杨仲春笑着摇摇头,暗想怎么也不可能。
四号演厅外挂着镀金的相框,剧目从经典芭蕾舞剧胡桃夹子、天鹅湖到现代芭蕾美狄亚的梦、春之祭都有涉及。
随着人流杨仲春推着庄淑慈浏览走廊中琳琅满目的海报,庄淑慈不屑一顾,倒是杨仲春看得入迷,舞者们既柔软又饱含力量,蕴藏着生命和梦想。
“小春?走了。”
杨仲春回神连忙点头:“对不起哥,我刚才走神了。”
庄淑慈浅浅叹气,说道:“小春,不要看了,都快到点了。”
“说的也是,”杨仲春推着他到演厅门前,向工作人员询问残疾座位的事情:
“不好意思,这是我们的票,我的朋友可能会有点不太方便,请问有没有无障碍座位?”
工作人员眼光扫过庄淑慈的轮椅,说道:“喔这个,只有最前排有一个,请跟我来。”
“谢谢,麻烦了。”
轮椅顺着软坡推到最前排的VIP席,一路上遭了不少疑惑视线的庄淑慈开口问道:“这原本有人坐吗?”
“没有的,”工作人员回道:“因为这里是相关人员座位,但是无障碍座位只有这一个。”
“好的谢谢,”杨仲春向他点头言谢:“想请问一下厕所是在哪个方向?”
“舞台前有紧急通道,在您的左右两侧都有,顺着走廊直走就是了。”
“谢谢。”
“客气了。”
无障碍座位拆卸了原先的座位,替换上可以固定轮椅的背靠式,杨仲春蹲下将刹车锁好,抬头细声问庄淑慈:“淑慈哥,要上厕所吗?”
庄淑慈摇摇头,手掌顺势揉进杨仲春卷卷的头发里:“我没事的不要担心我,小春你也坐下,快开始了。”
被庄淑慈摸头发教杨仲春莫名拘束起来,后脑的压迫感教他只想尽快逃离,他嗯了声坐到座位上,身边两个座位还是空的,杨仲春只一心祈祷待会不会有突发事件。
场内开始熄灯,演奏乐团坐在在第一排前的围栏后,报幕开始指挥向观众鞠躬致谢,场内掌声雷动,观众不在少数。
事先杨仲春特意去了解舞团信息,原以为是巴黎舞团来国,意外是本地舞团的演出,不知道柯娜认识的学弟是何来头。
趁还没开始杨仲春快速浏览派发的场刊,《大地》这出现代舞是诉说在天地初开之际,人类还不曾拥有双眼,只能靠自己的身体去感受大地。
正当杨仲春读得津津有味,身边一男一女正为自己的迟到道歉,边弯腰走来,低沉不失礼貌的男声让杨仲春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去,脑中忽然匹配共鸣出一模一样的嗓音。
庄淑慈也是同样,他惊愕地看向一侧,喃喃道:“耀祖?”
有关董旭燕的回忆杨仲春最不愿提起,连面对也难,就像丑陋怪物不敢照镜子一样害怕。
如今越狱犯逃出杨仲春脑内,盛装出现在他眼前,文质彬彬,褪去青春的稚嫩,脱离了回忆虚像重塑出陌生的实体。
董旭燕和他印象中没有太大区别,短发仍修剪整齐,藏在浏海下的疤从额头辟入眉尾,直挺鼻梁架着一副度数不深的眼镜,浓眉厚唇,携着一位金髮女伴。
听见自己乳名的董旭燕才抬起头来,瞳孔在目睹二人身影后惊奇地缩放:“仲春?和淑慈?”
身后的盘髮女郎已有白发,黑色长裙教她气质出众,用不太清楚的中文问道:“祖,怎么了?”
“抱歉塞琳,遇到老熟人了,”董旭燕用法语说道,扶她坐下之后自己才就座,在杨仲春右手侧不过数十厘米的距离,只要瞥眼就能瞧见他额头上翻白痊愈的疤。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们,”董旭燕不着痕迹地来回看了看他们二人,斟酌着说道:“很多年没见了……你们,还好吗?”
“很好,”庄淑慈捏住杨仲春的手指说:“倒是你,大燕?这些年你都去哪了,我印象里你不是对艺术有兴趣的。”
柯娜说的学弟就是董旭燕,杨仲春面上血色褪尽,胸腔快忘记起伏,像是心脏脱离了肋骨,不知道掉到哪去了。
董旭燕朝他投来担忧的目光,关心的话到了嘴边吞回去,短短几秒望他又懊恼移开,说道:
“去了巴黎读书,毕业了回国一趟看看。没想到会遇到你们,如果让你们不舒服我可以到其他位子上去。”
“不,”庄淑慈摆手道:“不用,难得见面一场也是缘分。”
“谢谢你淑慈,”董旭燕低笑:“那就好好欣赏吧,这还是我第一次正式的工作。”
二人有来有往地交谈仿佛冰释前嫌再无恩怨,唯独杨仲春在嘈杂的白噪音中耳鸣,庄淑慈和董旭燕像是绞肉器将他夹在中间,于杨仲春而言实在不能明白为何庄淑慈感受不到他胃里翻滚的酸液。
他回头看向庄淑慈,后者兴致勃勃在等一出好戏,更是故意说道:
“小春,你脸色很不好,怎么,和大燕重逢让你太高兴了?吓到了?”
“我、”杨仲春如坐针毡,口干舌燥地起身:“抱歉,淑慈哥我,我有点不舒服我去一下洗手间。”
董旭燕的目光黏着他,待杨仲春推门而出才看向皮笑肉不笑的庄淑慈,用法语在塞琳耳边说道:“不好意思,我去个洗手间。”
“不要急,”随着第一幕拉开帷幕,庄淑慈的声音淹没在萧瑟的长笛中:“真是好久不见了,大燕。”
走进洗手间前董旭燕便听到潺潺水声,确认四下无人他才推门而入。
杨仲春盯着镜子中的自己,从倒影瞧见了董旭燕的身影,按捺自己涌上喉头的苦涩说道:
“你要做什么。”
“来看看你,”董旭燕在门外立起清洁中的牌子,锁上门向湿漉漉的杨仲春逼近:“很久没见了,你还好吗?”
“你觉得呢?”杨仲春脸颊还残留水迹,卷卷的刘海湿在额头上,董旭燕比他高出半个头,他全然笼罩在昔日好友的阴影中:“没有你最好。”
“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董旭燕皱眉:“我只是想和你好好谈谈,仲春。”
“你在装什么!”杨仲春后退着,狼狈地从董旭燕所在的地域逃出去,厉声道:“没什么好谈的,大燕,我说过了,我不想听,我过得很好,我不懂你出现在这里的意义是什么。”
“你为什么从不听我说,”董旭燕箭步上去将杨仲春抵在墙上,力度之大教他后背吃痛,董旭燕摁住他肩膀,一双眼睛要滴血似的怒视着:
“我也没想过会再遇见你,再遇见庄淑慈。看见你们两个在一起又怎样,我只是想要知道你过得好不好,你开不开心,仅此而已,然而你却从来,从来不会给我这样的机会。仲春。”
“你放开我,”杨仲春喊道:“我过得很好,很开心,你满意了吗?”
“我不信。”
他双手手腕被钳住,董旭燕头埋在他颈间,嗅到杨仲春沐浴露的味道,鼻息温热得教杨仲春恐惧,压迫他的男人说道:
“你看起来很难过,你自己都没发现吧。你不止在害怕我,你还在怕庄淑慈。”
杨仲春咬唇缄默不语,董旭燕放开他却没有给杨仲春挣脱的时机,两臂紧紧环抱着他,说道:“让我抱抱你就好,我什么都不会做。”
“我只想再感受你,仲春。”
由他抱着的杨仲春仰头靠在墙上,他还是没有找到自己掉下的心脏,董旭燕深情的几句话教他内里如死水无波澜。
杨仲春在他肩窝处缓呼缓吸,董旭燕的香水沉实如木,拥抱毫无间隔的距离教他们体温相传,彼此心跳也能听到。
教他无由地想董旭燕在自己身上什么也找不到,感受到的不过是躯壳一具,旧情也好、新爱也罢,都是无用。
“放开我,”杨仲春推搡着:“快点,我还想看演出。”
“抱歉,仲春,”董旭燕识相松开,问道:“你跟淑慈在一起吗?”
“什么意思,”杨仲春说。
“你们在交往吗,”董旭燕自暴自弃地说。
“随你怎么想。”
没再逗留的杨仲春径直离开,身后董旭燕再次急步将他拖住,双手在眨眼之际捧住杨仲春的脸颊,在他嘴唇作停留。
杨仲春瞪大了眼,董旭燕如蝶恋花吸吮他嘴巴,丝毫不顾杨仲春牙关紧闭,舌头探入他嘴角要将他空气也掠夺,随后吻他下巴、睫毛、脸颊愈发不可收拾,杨仲春将他狠狠推开,手袖将嘴唇擦得殷红,无话可说。
“仲春,”董旭燕怨怼的眼中暗蕴情愫,又惭愧似的说道:“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
“知道就好。”
杨仲春垂眼,头也不回地离去。
谈什么原谅都是自我安慰罢了,董旭燕不是这场游戏的主角,他跟杨仲春,跟庄淑慈一样都不过是个配衬的NPC。
就像童话里老以真爱之吻作万灵药,但实际上它只是一个有些濡湿的吻,既没有爱也没有特效性,甚至会让人有点反胃,不然怎么会让公主昏迷着被亲吻。
杨仲春宁愿自己毫不知情地和董旭燕接吻,如此一来他就不会如此狼狈地落荒而逃。
回到座位上杨仲春意外第一幕还没结束,庄淑慈瞧他回来,小声问了句:“怎么了?”
“什么也没有,”杨仲春在他审视的目光下说:“吵了一架。没了。”
“小春,”庄淑慈抚上他的腿,咬着他耳朵说:“那你为什么嘴这么肿?不要对我撒谎。他还做什么了?”
杨仲春注视着台上身穿简朴白裙的女人,她赤足踩上铺满舞台的泥土,背后挂出高悬的太阳,她闭着眼睛张开双臂倒到土中。
犹如动物一般扭动肢体,将泥土捏起来舔舐搓捏。杨仲春不禁去想象泥土是什么滋味,摒弃所有只是专注在最本能的事情上——去感受、去抚摸、去尝味。
就像自由自在的茉莉一样,这出舞剧再适合她不过。
“他拥抱了我,”杨仲春忽觉乏力极了,却提起笑:“亲了我,没有了。真的。”
到第二幕董旭燕才回席,部落的人群开始聚集,由于没有双眼,男女们与彼此相撞,有的推开、有的就此开始抚摸彼此、有的拥抱,肢体感受着肢体,她们无一不满身泥土,犹如初生牛犊般嗅着。
舞台洒水器为她们落下一场雨淋湿泥土,女领舞同男舞者在人工雨中翻滚浑身泥泞,部落张开双臂迎接上天恩赐。泥巴逐渐涂污她们的身体,犹如图腾般侵占肌肤,与大地融合一般。
第三幕天地间乍起雷暴,劈中树木部落拾获了火种。舞台上有人举起火把,真实的火苗在舞中飘渺,然而没有双眼的人被火焰烧伤了白裙摆,众人知晓火的含义,却还是无法阻止烈火将她吞噬。
群舞将她的白裙撕下,露出鲜红的裙摆,她开始与火焰共舞,在疼痛中挣扎,结块的泥土正在脱落,在长达三分钟的独舞后她终于卧倒在土中,让族人撒土将她葬入大地。
最后的小鼓点愈演愈烈,弦乐激昂而有力,族人们围成圈歌颂死亡与生命的轮回,人终将归于大地。沉重帷幕落成,观众起立鼓掌,杨仲春仍在自己的泪水中呆愕。
董旭燕轻唤他递出一张面纸:“仲春。”
杨仲春没有接,只用手背擦干泪,拒绝得彻底。
他们回不到过去了,庄淑慈握住他手放在自己腿上,明显萎缩的肌肉软榻,人体就像四通八达交通路,庄淑慈的腿脚断了线再也修复不了。
滞在半空的纸巾被董旭燕硬塞到杨仲春手掌里,他由衷地说:“仲春,你要好好的。”
“我们先走了,”庄淑慈提议道:“大燕,你回国有什么打算?”
“我只是回来工作,”董旭燕看向塞琳,笑说:“塞琳是《大地》的编舞,她下一出舞还希望跟我合作,我是陪她回来。”
一直投入的塞琳听到自己名字便哈哈笑着,脸上刻画的皱纹也生动起来:“没错,我委托了祖。”
“是吗?”庄淑慈点头,等杨仲春站到他身后去准备妥当:“那我们就告辞了。祝你工作顺利,大燕。”
这样就好,杨仲春推着庄淑慈离去,回到门梁挂着燕子风铃的家。
路上忽然雨如千万箭下穿透了为庄淑慈打伞的杨仲春,安顿好庄淑慈的床铺后已夜深。
杨仲春一人站在空荡的院子里,犹如今日舞剧般向上天打开胸怀,雨水敲打着他脊樑和额头,带走董旭燕那双忘不了情的眼睛,带走董旭燕吻他嘴唇时的柔软触感。
杨仲春始终想:这样就好,如果重逢是为了忘记,那又为什么要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