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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三人游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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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三人游戏
二零一八的新年刚过没多久,家家的狗年剪纸还没撕下来,但南方入春快,下了几场雨便回温了。脚踏车顺着蜿蜒石板巷溅过几处水洼,粉墙黛瓦接连不断像云片糕似的,泼水的王嫂向杨仲春招了招手喊停,叫道:
“春儿,过来!”
杨仲春听见刹了车,清秀脸蛋笑出梨涡,笔挺裤管上溅了几滴泥水,站在王嫂面前像根竹竿高高瘦瘦,不好意思道:
“王嫂,您找我?淑慈哥还在等我呢,要晚了他得不高兴。”
“是是,知道你们忙,”王嫂翻开一边的竹篓,放着好些糕点水果,说:“给你和淑慈挑几个,就当回礼了。告诉淑慈前些日子他给我家小宝织的娃娃他可喜欢了。”
“不用谢,我瞧瞧,我就喜欢吃甜的,”杨仲春蹲下拿了两块包好的红豆糕,又选了个合眼缘的苹果,当即咬了一口脆得很,叼在嘴里跟王嫂推辞几番后骑车扬长而去。
头上太阳照在他衬衫白得刺眼,徐风吹拂而过有雨后的泥土味道,还滴水的屋檐不时掉在他发旋,不消一会便能看见自家门前的风铃。
玻璃燕子铛铛地转了个圈,前脚将车锁好,后脚没落地,家门就犹如心灵感应般打开,吱呀地来到门前探出半张脸来,轮椅上的男人直勾勾盯着杨仲春一言不发,很是阴森。
翠绿爬墙虎攀附在墙,酷似杨仲春心里根种的孽藤一点点侵蚀着他表皮,面对门内幽深的目光杨仲春只是扯出勉强的笑。
他一手拿没啃完的苹果,一手将包里的红豆米糕掏出来放到他手里,讨好似地解释:“淑慈哥,王嫂给我的,你知道的她很热情。”
“算了,”庄淑慈叹气道:“快进来吧,去洗手,脏兮兮的。”
说罢就转了轮子往屋里去,杨仲春把门锁好走进院子里。宽敞的石头地摆了许多绿植,打料得春意盎然养眼非常,左右两旁各一间大屋,正中的厅门大开,门槛为了方便庄淑慈进出全部削了去,大多数地方更是改装成更便利的设计。
距离饭点还有点时间,杨仲春先去屋子里洗漱一番,听见轮椅滚在地板上的声音已不像当初那样意外。他们从南方搬到更南的海边,原先这屋子是娘家的老房子,自从外婆过世后就搁置了,母亲交到杨仲春手里时念了许久这房子的历史,语重心长地托付给他。
撸起袖子进厨房弄了几个菜准备吃饭,杨仲春走去书房敲门几声:“淑慈哥,吃饭了。”
“很快。小春你先吃,下午不是还要轮班吗?”
照顾庄淑慈的起居生活数数也快五年,从高中毕业到现在杨仲春已经二十二岁。
远在天涯海角的妈妈在贫困国家做老师还要寄生活费回来,杨仲春过意不去打电话同杜雨说不要了,那些钱留给给妈妈养老最好。为了能最大限度陪伴庄淑慈,杨仲春换了好几份工作,直到前年才好不容易安定下来收入稳定。
极速扒了一碗饭,庄淑慈工作入神恐怕一时半会吃不了,杨仲春把饭菜收好碗碟洗干净,眼见要下雨就把院子里的衣服收进屋,全程手脚麻利不消半小时完成任务,出门前到书房说:
“淑慈哥,饭菜记得叮一下再吃,我先走了。”
“记得带伞,几点回来?”
“四五点吧,哥有什么事情给我打电话。”
庄淑慈回过头,朝他招手,像是被主人招唤似的杨仲春有些胆怯地走前去蹲在庄淑慈轮椅边。教庄淑慈的手掌贴在他脸颊上,五指深入他蓬厚的头发抚摸,庄淑慈歪头说道:
“小春,亲我。”
对庄淑慈的命令和要求杨仲春总是服从,是庄淑慈给他种下的根,只需一声令下杨仲春任他把玩。接吻时本应羞红的脸蛋却异常发凉,杨仲春含糊嗯了声,仰起头去迎接庄淑慈的嘴唇。
看似温文尔雅的庄淑慈吻他爱咬爱吮,含着他舌头不放过,粗糙的鼻息声令杨仲春膝盖发软,庄淑慈捏着他后颈肉似在威胁。
“哥……放、等……我要……”
庄淑慈浅浅点头后才舍得松开他叼着的嘴唇,又舔舔杨仲春红肿的嘴巴,说:“小春,我等你回家。”
家。
杨仲春拿了自己喜欢的那把格子伞,背好包骑车上班,不过十分钟云层便重重压下来,雨点一粒有米大,敲在青瓦上咚咚响。
家是什么。
杨仲春不禁对比起曾经和母亲两个人的家,和现在与庄淑慈同住的家。那燕子风铃就是杜雨的所有物,杨仲春喜欢,妈妈送给杨仲春时说他出生时雨滴打在上头,正是春到。
对雨天杨仲春总有母亲杜雨熏陶的情结,杜雨说儿子和自己最有缘,杨仲春在她最喜欢的春天、最喜欢的下雨天出生,雨水像是杨仲春的构成一样,如此亲切。
大地能被雨水洗涤,人却不可以,被庄淑慈亲吻的痕迹仍烫。杨仲春扛着伞骑车到练舞室要半个小时,行人与车辆来来去去,杨仲春和公交车一起等红灯,裤脚湿了一片紧贴小腿。
这样的日子不断重复,春夏秋冬不过是经历的循环,庄淑慈的双腿还是无法行走,而杨仲春踏上这条公路已经五年,区别只是前往不同的分岔口。
现在想来,杨仲春和庄淑慈的人生岔□□叠在一起,互相影响纠缠。
不对。
杨仲春想到另一个人,一直不愿意想起的另一个人,三个人的人生在高中最后一天阴差阳错地导致了如今的他们,再想也是徒劳。结果就是绿灯亮了,杨仲春还要想今晚晚饭要吃什么,第三人在他心里已经是不可通行的红灯。
当时高考刚结束,六月天气闷热,医院的空调却吹得人背脊发凉。
杨仲春十七岁,庄淑慈和董旭燕十八岁,他秘密在跟董旭燕交往。
妈妈在病房外同他坐着,谈话声极小,害怕惊扰房门后昏迷的庄淑慈,杨仲春听见她说:“小春,不要害怕,不会有事的。”
杨仲春皱着眉头没有讲话,良久近乎执拗地说:“真的吗?淑慈哥他的腿,他以后怎么跳舞怎么走路?他还跟我说他想上学……”
“小春,”杜雨握住儿子的手:“你们一起长大,我知道,淑慈从小就是个苦孩子。比起旭燕他也跟你更亲一点,妈妈只希望你坚强一点,淑慈身边还有你,你要振作起来,好吗?”
提及他时杨仲春眼睛顿时红了一圈,浑身发麻,脑子里涌过许多繁乱的走马灯,同董旭燕牵手、亲吻的时刻。三个人形影不离的光景很快被现实所取代,杨仲春抬头瞧见病房前庄淑慈的名字被眼泪模糊,孤零零的医院走廊里没有来人。
“我知道的,妈,”杨仲春弯下腰让妈妈搂住他隐隐发颤的肩膀。
哒哒声突兀地打破了医院弥漫的死寂,愈发焦躁地朝杨仲春靠近,护士和家属同时在不远处叫停抱怨,却无法阻止他来到杨仲春跟前。
“哎呀旭燕!”是母亲在喊他:“旭燕!董耀祖!你要去哪!”
中气十足的父亲吼道:“还瘸着呢要跑哪去?!”
他本就生得高大,庄淑慈都调侃他叫大燕,此时面对杨仲春的眼泪却教他巴不得像虾米一样蜷缩起来,撇过脸去,全然没听见护士在身后喊了一声董先生你太胡闹了。
首先留意到的是杜雨,她面露难色地将杨仲春抱紧,口干舌燥欲言又止:“……旭燕。”
“伯母。”
董旭燕杵着拐杖,断腿的痛教他脸色发青,冷汗浸湿了袍子,额头上缝了五六针,站也站不稳的模样很是狼狈。多少年的交情,杜雨怎么也过意不去,柔声道:“旭燕,我扶你坐下,有什么可以等——”
“仲春,”董旭燕双眼充血,眼泪就这样顺着他破皮的颧骨流下来,涕泪满面声音嘶哑道:“仲春,我求你听我说,仲春。”
“小春……”杜雨唤道。
杨仲春垂着脑袋,微卷的发尾也蔫了,像朵没了太阳的向日葵,说道:“你走吧。”
话语中的疲倦让董旭燕陌生极了,他伸手去想要触碰记忆里的杨仲春却被反手打开。儿时玩伴终于肯抬起头来,双眼却聚焦于他身后的病房,他身后那扇门中的庄淑慈。
瘫痪了的庄淑慈。
“你还来做什么?”
杨仲春勉强站起来,他膝盖发软,无力地揪住董旭燕领口,双眼通红,胃深处翻滚着无可发泄的愤怒,骂道:“事到如今你还来做什么?!”
“仲春,你听我说——”
“没什么好说的!凶手,是你害淑慈哥瘫痪,难道不是吗,你有什么好说的!淑慈哥什么都没有了,他什么都没有了……他是个废人了,他跳不了舞、他没办法继续上学、他要一辈子做个残疾人了,你还想说什么?道歉吗?”
站不稳的董旭燕遭他一推便跌坐在地上,哐嘡一声连拐杖也握不住。不经意的呼痛令杨仲春愤怒狰狞的面孔被凿出一丝裂缝,他朝董旭燕走了半步,却被上前的护士挡开。
董旭燕仍用哀痛的双眼瞧着他,止了眼泪嘴唇微张似有苦难言明,最终还是垂下头去,无辜得仿佛没做错任何事情。
“你走吧,大燕,”杨仲春后退些许让护士查看董旭燕:“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就当是为了淑慈哥,为了我,为了你自己。”
未曾茁壮成长的爱情赔不了庄淑慈一双腿,此时扼杀最好。杨仲春看不清董旭燕的表情,听不清他的喃喃,这场争执便被箭步跑来的主治医生打断。
杜雨先行站起来,对现况略有歉意地说:“陈医生。”
来者端了端眼镜,环视一圈后喝道:“三零一号的病人刚才按了铃,医院环境不许喧哗取闹,你们之中谁是家属陪同我进去。”
“淑慈的家人都已经去世了,”杜雨说:“我是庄奶奶的邻居,让我去吧。”
“医生,”杨仲春没再去理会被护士搀扶起的董旭燕,同陈医生请求:“我是他的朋友,我能进去吗?”
“病人刚刚醒过来,他的病情你们先前也有所了解,”陈医生严肃地说道:“不要太过吵闹,也不要刺激到病人。”
“我知道的,”杨仲春应道,身旁的母亲也点点头了然于心。
旋开门后毫无装饰品的白墙衬得庄淑慈更加寂寥起来,杨仲春轻呼一声:“淑慈哥……”
领护士走到床边的陈医生观察着庄淑慈的状态,说道:“小庄,我是陈医生。接下来你不要太激动,平心静气地听我说……”
“医生,”庄淑慈注视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眼中蓄满泪水,眨眨眼便从他眼角落到枕头里,胸腔吸进呼出:“我再也,走不了路了是吗?”
“淑慈哥。”
杨仲春走前去,庄淑慈听见他喊便侧头瞧到他来了:“小春,你过来点。”
“我在,”杨仲春去捏住他有些凉的手,才触到掌心就被庄淑慈狠狠反握,连肉也发白。
“小庄,你被摩托抛出去的时候腰椎撞在石壆上,脊髓损伤严重——”
“我感觉不到我的腿了,它们好像在那,又不在那,”庄淑慈说道:“这很奇怪,我拼命想要动动脚趾,但什么都没有发生,这不是很奇怪吗?”
“淑慈……”杜雨为他擦了擦泪痕,声音哽咽:“到底怎么会这样……?真的是旭燕?”
“大燕呢?”庄淑慈斜过眼去看杨仲春,眼泪已干涸,轻声询问着:“大燕他还好吗?”
“哥,”杨仲春无法读懂此时庄淑慈的情绪,只知自己仿佛快要溺死一般呼吸困难,难以理解庄淑慈能如此云淡风轻地问起董旭燕如何:“他就在门外,要叫他进来吗?”
“和你同乘的摩托车司机也就是小董,”陈医生翻了翻手上的病历:“左腿骨折、头部出血、轻微脑震荡。”
“是吗?是这样啊。”
“淑慈哥?”
“不是大燕的错,”庄淑慈望着门外同董旭燕四目相对,上下打量后舒展开眉头说道:“只是我,比较倒霉而已。”
“董先生?”护士顺着董旭燕的视线望过去,床上那个瘫痪的男生一直掐住卷发男生的手,生怕有谁会抢走似的:“怎么了吗?”
“是他赢了。”
“您说什么?”
“没有,抱歉。”
呼吸经过全身也会疼,董旭燕如鲠在喉,皱眉时牵动额头伤口渗出血来,不要护士的搀扶便一步步离开。
正如杨仲春所要求的。
正如庄淑慈所希望的。
庄淑慈自那天起便一无所有;杨仲春为了他自我牺牲般将自己的一切都奉献了出去;董旭燕是后来的小人灰头土脸地落败而去。
病房里的心电图趋向稳定,待医生走了之后庄淑慈仍紧抓杨仲春,气音虽弱但却让所有人都能听见,庄淑慈同杨仲春四目相对着,他双眼中弥漫出恳求,问道:
“小春,你能一直待在我身边吗?”
犹如咒语似的问句,杨仲春眼里的庄淑慈孱弱得如同婴儿,明明痛苦却没有哭叫,只是一味地重复要求:
“小春,你留在我身边,好不好?”
“我知道了,淑慈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