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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Chapter1 唯一遗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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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想从峨眉山金顶的山峰上一跃而下,又怕真有救援队的人四处来寻我的尸体。为了不给别人添麻烦,我想了许久,最后来到了云南省抚仙湖景区。在独自游湖一周后,我将随身的行李送给了路上几个流浪汉,身上只留一只手机和一包烟。
大概是因为我有一半中国人的血统,虽然曾经受过西方国家的教育,但在中国生活大半辈子的我依然对春节抱有浓厚的兴趣。因此,我没有选择在春节死去,这很不吉利。于是乎在那之前,我拖着差点坏掉的一只脚徒步爬上峨眉山金顶,没有坐缆车,几乎不入景点,晚上借宿在寺庙里,历经三天三夜,终于看到了人生中最美的一场云海日出。
而现在,我站在抚仙湖边上吹着冷风,周围游客不少,大家似乎都在欣赏抚仙湖的夜景,只有我一人与这美景格格不入。我缓缓蹲下来,脱下鞋子和袜子,赤脚踩在冰冷的石头上,用从流浪汉那里顺来的火柴点燃一只烟。
我看着右脚脚背上那道长而狰狞的疤痕,拜那场车祸所赐,伤口从我的右大腿贯穿到脚背,粉碎性骨折让我再也不能回到台上跳舞,还让我独自一人在轮椅上生活了许久,差点站不起来。
我本想一走了之,但终究是不舍。还是掏出手机,给那人打了个电话。
电话很快被人接起,温和平稳的声音从传声筒传出,听得我几乎呼吸一滞,鼻子立刻就酸掉了。
“岑樰。”
他叫了我的名字,仿佛从前一般温柔,好似什么都没变,但我知道从我父亲的谎言被揭穿的那天起,我们之间的一切都变了。
“岑先生。”
事到如今我也不敢叫他的名字,当然,我也不能叫。他虽是我名义上的舅舅,但我知道他从来没有把我当做家人看待。
在岑家,我是一个可有可无之人,一个负心汉的私生子,一个应该千刀万剐的“杀人犯”。
他低声问道:“打电话有什么事?”
我挤出一个笑容——我知道他不在我面前,但是我还是想笑着和他讲话。
“前几天我去了峨眉山金顶,那里风景好棒,山上空气很好,日出也很漂亮。”
电话那边很安静,我只听得到他低低的呼吸声。随后我听到他轻轻笑了:“现在的峨眉山禁止夜览,山上雪也很大,你在哪里看的日出?”
我能很明显地听出他在质疑我,于是我如实答道:“我住在山上的寺庙里,运气不错,那天刚好是晴天。”
“是吗?”他轻轻地说。
我点了点头,突然发现自己做这样的动作他也看不见,又觉得再应一声很蠢,于是我选择沉默。
冰冷的湖水略过我的脚底,激起我一身的战栗。
他也不说话了。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于是低头看了看自己冻得通红的脚趾,随后抖了抖烟灰,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好像在污染环境。
“我去拜了菩萨。”沉默了一会儿,我对他说。
他道:“朝菩萨许愿了吗?”
“许了。”
“许了什么愿?”
“说出来就不灵了。”
我知道他是无神论者,问我这话也是出于礼貌。但许愿的内容我确实不想告诉他,但我可以告诉你们——一是希望他身体健康、万事顺遂,二是希望他永远幸福快乐。三是希望如果有来世,我能够再见到他。
这听起来很幼稚,像青春期小孩儿那种俗套的表白。但我以三天三夜徒步爬峨眉山的诚心告诉菩萨,我真的希望他一切都好。
“岑先生。”
我精神恍惚,在不经意间又唤了他一声,却得到他有些冷淡的回答,不过声音依旧温和。
“还有事吗?稍后我有个会议。”
“岑先生。”
我举起颤抖的手将细烟纳入口,烟灰被湖风吹散,猩红的火焰忽明忽灭,像极了远方高楼顶上的航空障碍灯,没有一架飞机会在那里停留。
“……你还有事吗?岑樰?”他似乎是耐着性子又问我一遍,因为我听到他那边传来了嘈杂的声音,有个声音很好听的女人在讲话,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结婚对象梁浅。但我知道他多半不是在开会,因为现在已经凌晨十二点半了。
他骗不骗我的,已经无所谓了。
“岑先生。”
我朝夜空中吐出一个漂亮的烟圈,想将他的名字深深圈入我的脑海里,永不磨灭。但我知道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等我死掉了,我也会忘记他。
抱歉,大学里思政课全优的我是个唯心主义。
片刻后他那边似乎又安静了许多,我又听见了他柔和的声音:“多久回来?”
“……不知道。”
我不回来了。
“好,那我要挂电话了。”他说。
“岑先生。”
我舍不得,于是又一次叫住了他。
“……”
我低头看着已经没过膝盖的湖水,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路,离岸边越来越远。脚底被河岸的碎石撵破,我的心中本应感受到痛苦,却被冰冷的情感麻木,痛苦染上眉眼,然后心中落的雨从眼中流出,在潮湿的湖风中几乎凝结成冰。
“岑先生,对不起。”
从前我向他说了很多次对不起,但都不是真心实意。或许是到了人生的最后关头,我终于认命,我做了很多错事,我想向他诚心道一次歉,但不求他能原谅我——为我少年不懂事之时朝他任性胡闹,为我不经意与他擦肩而过却擅自加速心跳,为我自知不配却偷偷爱他、至死不渝。
白色的羽绒服在水中浸泡,发出沉水时咕噜的响声,周围的人似乎在呼喊着我上岸,我艰难转身朝他们挥挥手,向这些陌生却有爱的人们告别。
最后,我听见了他温柔而遥远的声音——
“没关系。岑樰,记得早点回家。”
我记得他身材高大,面容英俊,眉眼深邃,鼻尖的小痣可爱,仿佛月光融入春风。我中文词汇匮乏,不知该怎样形容他对我而言的美好,毕竟人人都说他冷淡。在冰冷的湖水里,这份记忆竟很能慰藉我,让我觉得四周温暖如春,山花烂漫开放。
我笑了笑,挂断电话,将手机扔进湖水,细烟熄灭在沾满湖水的手心里。
奔赴死亡并不痛苦,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
唯一遗憾,是你不知,岑昀,我很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