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6、chapter 16 ...
-
秦知白站在浴室内。
花洒被打开,温热水流从孔洞中争先恐后涌出,冲刷着地面,氤氲水汽随之弥漫,占据了整个空间。
他就居于这片水汽正中,正盯着左臂上方的淤青看。
自然,他是看不出什么门道来的。几日过去,胳膊上淤青已经有了变浅的迹象,只待时间流逝,很快它就能被彻底抹除了。
接下来的工序与前几日没有丝毫不同。秦知白手指搭上瘀血聚集处,用了七成的力往下按。
青青紫紫的肌肤顺着他力道往下凹陷,待他力道松开才缓缓回弹。
消肿化瘀,揉按不过最基本的操作罢了。
剧痛传达到大脑皮层的速度比他想象的要更快。痛感来得猝不及防,他屏息,肩膀往后靠在贴了瓷砖的墙壁上。
墙面贴的是多年前流行的素纹瓷砖。白瓷本身冰冷,被水汽纠缠上后更多的是湿滑。
不是很令人愉快的触感,但要让他清醒已经足够了。
秦知白关了花洒,裹上浴巾出来。
一墙之隔是和餐厅连通的客厅。木门挡不住两侧动静,有人在木地板上走动,脚步声轻得几乎辨别不出来,但风扇叶转动的声响倒很清晰,在耳边嗡嗡地响。
秦知白心中已经有了大概的猜测,温岭多半是在收拾东西。
他的房东才刚回来不久,歇过饭点又要出门值班去了。果然不分工种,职位不高工龄不长时都是劳碌命,也许换成关系户还会不大一样。
这是周五晚,温岭惯例的值班时间,也是他固定的和某位接线员通话的拨号时段。
但这一晚他按捺住了自己的冲动,夜里没再去拨那个熟悉的号码。
要问他是怎么想的,秦知白自己也捋不明白。也许是社会资源有限,像他这样的人没有必要去占。
秦知白不会知道,在那间放了数个座机的办公室里,他的房东也怀着同样的心情在等他的电话。
但温岭没能等到。
担忧与欣慰这两种全然不同的情绪几乎在同时产生,然后在时间的流逝中发酵,逐渐膨胀。
他一面担心是否拨号者出了意外,毕竟对方已经有一周没打来电话了;同时又忍不住要作出美好的假想:也许他的生活已经回到了正轨上,于是不再需要这个电话。
隔着一层玻璃纸,人的行动都变得模糊起来,更遑论只听得见声音而摸不着实体的通话。
他的担忧与假想到底不是建立在事实基础上,因而无关紧要,没有份量。
在这样的纠结中,温岭熬过了本周的夜班。
-
六月末,临近假期的时间,江城大学和C大的领导们没闲着,压迫着下面的人策划了个挺大型的交流活动。
既是交流,来的学者多,自然人流也多。秦知白和封乾领过学术条,沿着临时竖起了许多宣传栏的校道走。
显然封乾这人嘴巴是闲不住的。“你看那边。”他把方向指给秦知白,那里是报告厅的出口。
“全是C大那边过来的。”
秦知白闻言望过去,眼睫在看清人影后很快垂下来。他没料到温岭会出现在这里,一时不知该做何举动。
距离不算太远,温岭应当已经看见他了。那人站在树荫的最外围,细碎日光淋于衣物上,显得整个人周身都泛着微光。那张熟悉的脸转过来同他笑笑,又转回去继续和同行者说着话。
好死不死封乾偏要添上一句:“他们哪个学院的,你看最旁边那个,好像前不久才在哪里见过。”
秦知白心说你在人车里睡了多久是半点不记得,没吐他车上就谢天谢地了。
他放任自己走神,没回封乾的话。
再回过神时,那群学者已经如飞鸟各自散往不同方向,秦知白看见温岭同人道别,转身往他们这边走来。
封乾忽然福至心灵,嘴没关住跑出来一句:“等下,前天晚上我们是不是在那酒吧门口见过他?”
两拨人越走越近,记忆里的某些场景一旦想起,其余的部分也跟着归笼,他张大了嘴,没控制好音量:“不是,你、你们认识的啊?”
秦知白瞥他一眼,云淡风轻:“嗯。”
他没说得太详细。
显然温岭也听清这话了,不待封乾追问,先主动替他圆了场。
但出乎秦知白意料,他没说房东租客一类的词汇,兴许是考虑到影响,从他口中说出的,是“知白是我的表弟”。
封乾目瞪口呆。
这里最迟钝的封乾同学眼珠子不知该往哪看,先往一旁瞄了,最后还是转向秦知白,意思再明了不过:你什么时候有这样厉害的关系在了?
不过两位当事人并不在意他是什么看法。
温岭很快和他们道别,手上拎了材料往西门的方向走。秦知白与他保持着微妙的距离,和封乾跟在后头。
才走出数十米远,又见他遇上另一个人。
秦知白敷衍着,听风把谈论声带到他耳边,附上一些不那么重要的讯息。
显然那两人不算熟络,他们在谈论的也是距离法学生生活遥远的事,有关值班,心理,基地的负责人还是什么生疏的概念和词语。
天气燥热,高温让空气也粘附上窒息感,秦知白心底本就烦躁,无暇多思考其他可能存在的疑点。
他只是想,那时在官网上查温岭的简介,上面工作内容或者职务好像都没写上这部分。
高校难混,正常工作安排外还会被塞入其他活计,负责这些想必也要耗上不少精力。
秦知白记忆里,这几年间遇见的教师少说也有上百位,像温岭这样常年心平气和的,其实是少见的存在。
他甚至觉得,温岭应当是传说中修学佛法的圣体。若真皈依佛门,指不定哪天就真修得圆满。只是不知他能否沾沾佛光,偷得一点对方身上的安定。
封乾听到的要比他更多些。“你表哥,”他再三思考,慎重地挑了词来描述,“还真是一表人才。”
“这么年轻就当教授的很少吧?”封乾扒拉着指头数,“去年我们院里引进的人才好像最少也过了三十岁了。”
秦知白想反问他你怎么看出的他还不到三十,话到嘴边又默然。显然是句废话。
温岭本就不是显老的长相,他少作板正样,和老干部们走的不是同一路,身上带着的书生气又使他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再小些。
真要提及他老气的部分,秦知白眼下顶多能想到一个例子:他往冰箱里囤药材的习惯倒是和老干部挺像。
秦知白借用过房东的冰箱。
失眠于他而言已经是夜里的常客,除去吃药外他所能干预的不多,不过是让时间的流逝显得更有意义些。
有几晚他实在没能和困意沾上边,起来提前翻了翻文献。
眼睛得不到充分休息,视力疲劳自然也跟着来敲门。第二日秦知白照常出门,回来时带了瓶眼药水。
加粗的黑字就印在外包装上,写的是低温冷藏储存条件,秦知白拆封完用过一次,剩下的放在冷藏柜。
温岭一向不需要他的客气,他放得心安理得。
其实冰箱是很能窥见一个人生活方式的媒介。
冰箱门开开合合,里头放着的蔬果少了又多,秦知白略微瞥上一眼就能猜出对方今日又料理了些什么。
温岭其实不算厨房狂热爱好者,只是隔上几天必然会自己开火煮上一顿,秦知白对此的评价是一种奇怪的生活习惯。有时是简单的小炒,有时技术含量更低,只是速冻饺子或汤面,配点市场现卖的熟食凑一个荤素两全。
外卖是没见温岭点过的,秦知白猜他大多数时候会由食堂管饭。抛开工作压力不谈,讲师们的伙食一向还是很有保证的,至少要比学生高上半个档次。
至于秦知白自己,只要还没饿死,他甚至能过一天一顿的生活。
他在熟悉的时间、熟悉的地点再次遇见温岭。日落时分,昏黄光线为客厅的一切陈设蒙上层滤镜,先于他回到住所的温岭同样也被笼在这层滤镜里。
秦知白从他身边走过,脚步略停,声音也跟着擦过他耳边:“老师,你什么时候也这么会演了?”
温岭决定同他装到底。
“……嗯?你说什么,我没听见。”他笑,然后装傻,“什么时候的事情?”
秦知白也笑,和他摆摆手回了房间。
-
很久没听到那个声音了。这一晚将要熄灯时,秦知白心底忽然冒出这样的念头。
对一个声音上瘾,听起来像是件荒谬的事。那只是个单纯的人声,不是槟榔也不是□□,却能勾住另一个人的魂。
但内心有个声音不依不挠,清晰地表达着诉求:他想听见。
秦知白于是妥协。
今日不是周五,他拨了号过去,电话很快接通,但对面不是他熟悉的声线。
那是个轻缓的女声,例行公事般欢迎了他的呼入。
“你们是轮班制么?”他装作只是不经意的一问。
我想找接线员02号。他听见自己镇定的声音,平稳,还带了强装出来的亲和,想必对面的人不会听出其中带着的异样情绪。
只有他自己知道,问出这一句时,喉咙里翻涌着的究竟是怎样复杂的感觉。
他打翻了桌上所有的调料瓶,并且将调味品混合物一同咽了下去,不顾是否会引发反胃恶心的连锁反应。
“……那位老师?”纸页翻动的声音传来,秦知白从她语气里分辨出讶异的存在。
年轻的接线员笑了,温温柔柔告知他对方的办公时间:“他只有周五晚在的。”
“因为本职不在这块,只是我们工作人员还没招够,他暂时过来帮忙。”
“你是一直和他通话习惯了吗?”才特定指明要找的是哪一位?
……
秦知白挂断电话。
没能顺利和对方说上话,他反而生出些庆幸来。莫名其妙,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生出这样的想法。
他出来倒水,恰好撞见温岭从书房里出来。见他也还醒着,对方脸上流露出些微意外。
“还没睡?”
不知为何,秦知白心底涌起异样的感觉。他实话实说:“有点失眠。”
温岭很乐意传授他经验:“放轻松点。不要想太多,思想没有负担才容易入睡。”
“……实在睡不着的话,无聊也可以来找我聊聊天。”他当着秦知白面打了个小小的呵欠,“今晚要等份文件,不会太早睡。”
秦知白终于知道那诡异的熟悉感是从何而来了。他第一次拨那个所谓的“失眠热线”的时候,对面的接线员是如何说的?
——“睡不着的话,就陪我聊一聊吧。”
半是客气半是邀请,他拢共也就听过两次这样的发言。一次是对方,一次是实实在在站在他面前的温岭。
他先前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现在想来,那两人的的嗓音像又不像。
是巧合吗。
在电流的加持下,所听见的人声会与当面交谈时听见的存在差别,但背后的人若是同一个,说话的习惯不会变。
他不能确定,但如果在过去的每一个深夜里和他通话的人就是他的房东,那就是单纯靠科学无法解释得通的缘分了。
秦知白试图开解自己,若对面那人真是温岭问题也不大。每次通话前,他都会再三确认变声软件处于运行状态,温岭没可能认出他。那么信息差的优势仍然在他这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