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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围棋 ...

  •   咖色的羊毛大衣和永远不会出错的牛仔裤,前些日子刚修过的发尾柔顺地贴在耳根处,李舒对着镜子检查自己的装扮,他拿起柜子上的鲜花,准备出门。

      他停在原地片刻,又转身去阳台剪了几条荆棘,他拨弄着锦簇着的花朵,把荆棘条尽量不突兀地插了进去。

      李舒站在阳台栏杆处朝下看,肖遥仰头注意到他,开始招手。李舒指了指下边,告诉对方他马上下来。

      “会不会太快了些?”李舒默不作声地观察着这座庄园,肖遥目空一切的挥霍态度,他轻描淡写的治疗背后所代表的钱权,模糊构成李舒对他身后家庭的概念,但眼前的情景还是远在他的想象之外。

      江宁寸土寸金的地块,他的家完全称得上是一句奢侈无度,这座矗立在他面前的宏伟建筑让他稍微理解了对肖遥身上若有若无的傲慢。

      李舒起初觉得他的善良虚伪,而后他又推翻了这个结论,最后他选择用傲慢这个词来形容肖遥。

      这是李舒所能想到的最精准的词。它听上去与肖遥毫无关系,他会洗手做羹汤,他对所有的人和东西没有任何偏见,他兴致勃勃,他友好真诚。

      但是人不该是这样的,真正的圣人是不存在的,人们说上帝慈悲为怀,可上帝还对人们的痛苦充耳不闻呢。

      一个人或多或少有些虚伪,有些缺点。

      就拿李舒自己来说,他先前享受肖遥的付出并不想负责,也许有着他自身的心理问题,但不管怎么样,他原先是没有回应的想法的。而他现在又逗惹肖遥,喜欢他对他的照管,并从那种被项圈勒住的感觉中获得满足。

      这种爱情上的小把戏无关紧要,但它也算李舒见不得人的内心的一点折射。

      肖遥不然,他剔透得像个孩子——李舒实在不想用这种词形容他,这词同一个成年男子放一块太怪异了。李舒倒是希望有个幻想的名词来替他形容出肖遥身上从不作伪的好心。

      他的好心像一个闲庭信步的旁观者居高临下地施舍,他确实是这样一个身份,李舒甚至怀疑他对他的爱起初是带着怜惜成分,李舒对这点并不在意,反正他自有手段牢牢地抓住这份爱。他很成功。

      这又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爱本来就是要经营的。

      李舒毫不怀疑,如果肖遥愿意,他可以凌驾于道德之上,甚至还凌驾一点别的什么,不过这是另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的事情了。

      肖遥的置身事外使他的善良不可避免地带上了傲慢成分,他的不幸很好地冲淡了这份傲慢,它使他与旁人的距离拉近,让他能够更强烈地感受到旁人的痛苦。

      受施者是不在意这些的,毕竟他给予的帮助是真实的。

      但是李舒会进行一个假设,如果当他不再是旁观者,如果当他失去拥有的一切,肖遥是否还仍会有如此高尚的品格?

      李舒最后得出了那个唯一的答案,他会死去。一出生就立刻进入死亡的怀抱。

      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如果,李舒想象不出肖遥老于世故,工于心计的自私自利模样,他坦然地承认,自己爱上的就是那个圣父式的肖遥。

      把他放到肖遥这个情景,指不定他内心的坏种子会开花吐艳到什么地步。

      “我想让我爸妈早点见到你。”肖遥笑着答道,“他们会喜欢你的。”

      他似乎从没想过,李舒太过普通,他爸妈极有可能会看不上他。李舒笑了笑没有回答。

      门厅打通衔着客厅,李舒还没来得及打量其间的装潢,便一眼瞧见倚在沙发上的女人,她侧身抵着柔软的扶手,旁边的沙发边几上摆着矮胖的花瓷盆,一株极高的树杈植物装在里头,李舒觉得它像血玉雕的,可它野蛮生长的样子和精心雕琢半点沾不上边。

      女人一只手放松垂在桌面上,她的另一只手像掷骰子似的掷着珍珠。珠贝声音清脆,她的力气没控制住,珍珠从边几上滚落像是要滚到他们这边,她一抬头就遥遥地看见了玄关处的两人,神情柔和愉悦。

      李舒弯腰拾起掉落的珍珠。

      “没事的,不用捡,快过来吧。”顾南晴笑着说道,“还给我带了花呀。”

      肖遥同李舒一块走了过去,顾南晴接过鲜花,轻嗅后同李舒说,“有心啦。”

      “肖遥和我提起过你,李舒?”她看出李舒的拘谨,眉眼弯弯,主动同他搭话,“你把珍珠扔盆里就好。”

      李舒依言靠近边几,他垂眸盯着盆中深深浅浅埋着红树杈子根部的珍珠,轻轻地把珍珠摆了回去。

      许是他盯的时间太久,让肖遥误会了些什么,他问:“爸,我记得还有几株大的珊瑚。”

      “怎么,你要?”坐在更里边的男人骤然出声,李舒才注意到他。

      他放下报纸起身来到顾南晴旁,周身慑人的气息排山倒海般扑到李舒眼前,他同肖遥说话时微微笑着,等那视线落在李舒身上时便消失不见了,他瞧上李舒一眼,李舒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他什么都不用说,目光已经表达得很明白了。

      “李舒,是吧?”他的声音因着年纪的缘故有些低哑,但他的威严又让嗓音格外清楚。

      肖遥没反应过来,诧异地望着他,仿佛是从来没见过肖文山这副模样。

      李舒心慌意乱,还没来得及回话,顾南晴不动声色地用胳膊肘捅了男人后背好几下,又和颜悦色同李舒说,“他平常不这样的。”

      “肖文山,我是肖遥的父亲。她是顾南晴。”肖文山收敛了一点,又同李舒补充道,“我是她的丈夫。”

      “挺新奇的,以前我从不需要向别人介绍自己。”肖文山说道。

      肖遥忍着笑对李舒说,“他平常就这样。”

      这是一顿让李舒很放松的晚餐,无关金碧辉煌的背景,也无关精致美味的菜肴。它没有李舒想象中的刁难,如果顾南晴和肖文山愿意,他们很容易让人感到如沐春风。

      仅管肖文山在这顿晚餐中更像是隐而不发,他的好相处不是给李舒的,而是因为他在妻儿面前一贯如此。

      外边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四个人便没出去,在活动室里懒懒地消磨时光,顾南晴亲热地拉着李舒同他分享肖遥的照片,肖文山与肖遥在花黄梨老棋桌上对弈。前者让后者三子。

      与肖遥的聚精会神相反的是肖文山的气定神闲,两人的对局没什么太大规矩,落子时间也不受限,肖遥往往会对着密密麻麻的棋子认真思考,时间长得足够让肖文山把手中冰凉的玉石子摩挲至温热。

      他凝神听顾南晴细碎的讲话声。

      “你这本是他爸爸记的,字有点草……对呀,小名叫多多。”

      “这听起来像小狗的名字。”这是李舒的声音。

      “他八字不好,压一压……”

      肖遥的八字何止不好。越上边的人其实越信这个,就着医生给的预产期,拿出去解一个算一个,算出来都很凶险,有一个老头还算出来了胎死腹中。

      奇怪的是顾南晴怀孕的时候检查没有任何问题,胎儿心跳平稳,孕妇没有任何不良反应,总不至于为着虚无缥缈的预言而把孩子打掉吧?

      那时顾南晴常说孩子体谅她,连踹她肚皮这事都不干。

      后面回想起来,肖遥的虚弱其实早露端倪。

      如果说上帝真的会赐福人类,那年轻的肖文山就是上帝宠儿的完美代言人。

      不必说他的潇洒皮囊——他总觉得这东西不值一提。比他的外貌更惹眼的是他天才式的光芒,他是互相吞食的斗争中的胜利者,他能单枪匹马同老一辈周旋并扯下一整块肉。他不吝啬弄脏自己的双手,他擅长于将它洗干净。

      他傲慢地视所有人为愚蠢的榜样,高昂着头在命运里义无反顾地向前冲,

      连爱情也没让他跌跤,毕竟皮囊可没有他想的那么一无是处。不过陷入爱情里的人还是会变柔软一点的。譬如在他的商业帝国中他说了算,在他那里顾南晴说了算。

      肖文山很不愿意回想起肖遥诞生的那个夜晚,那个夜晚意味着他人生第一次的失控,狼狈。那种一败涂地的滋味在后来每一次肖遥躺进ICU的时候又反复出现。

      不过第一次,总是会让人印象深刻一点。

      肖文山记得那种血腥的味道,深绿色的无菌服覆在他裁剪合身的西装上。那时他探身过去握着顾南晴的手,直到顾南晴的手慢慢脱落。

      她轻微的咳嗽使手术室内所有的医生视线陡然集中在她身上,只有抱着婴儿做急救的医生忽略了这个危险的信号,她成为肖文山在手术室里听见的最后清晰声音。

      她说,孩子没有呼吸。

      孕妇还在出血。另一道声音下了最终的审判,医生深深地看了一眼肖文山,对他说,我们会尽力的。

      肖文山被请离了手术室。

      最后离开时,顾南晴气若游丝地要求肖文山向她承诺,要做到像爱她一样爱那个孩子。

      那个晚上肖文山对着顾南晴撒下一个谎言,又颤抖着手签了两份病危通知书。

      黄金万两般的机器勉强吊住了肖遥的命,临近几个市的血液中心全部宣布告罄,三天三夜的紧急抢救让顾南晴全身的血都换了一遍。

      肖文山隔着ICU的玻璃抚摸着他的妻子,那双永远只露出轻蔑和嘲讽情绪的黑眼睛布满红血丝,年轻的张谨博站在他身侧正在同他汇报,告诉他连轴飞过来的那位德国学者的傲慢态度。

      他说他来一趟的价钱不便宜,想问问肖文山有没有想法把他留住。她迟疑了一会,看着眼前失魂落魄的上司说道,很抱歉,我没能找到其他更好的人选。

      事实上,她只找到了麦克斯这么一位。

      肖文山静静地站在那,听着她说着肖遥病症的罕见,初次了解到麦克斯的散漫态度。

      他转头看向张谨博,用平淡的声调问,他要多少钱?

      张谨博谨慎地报出了一个以百亿为单位的数字,她快速地低声解释道,他还要一座独立的医院,要求您一并供养他的研究团队。

      每年都是这个数。她补充道。

      他倒是精明。肖文山的英俊面庞显得毫不在乎,他明显具有性感的嘴唇漫不经心地勾了一下,让他放手做吧。

      他摆了摆手让张谨博退下。医院的长廊灯暗了下去,他毫无表情的凌厉五官隐在黑暗中,盯着玻璃那边沉睡的妻子。

      “这张的我不好看啦,当时生肖遥的时候情况很严重,后面好几年身体都很差。”顾南晴轻柔地说道。

      “这么严重啊?”

      “嗯,快要死掉的那种。”顾南晴提起这事的语气很轻松,同她提起肖遥身体时小心翼翼的避讳形成鲜明对比。

      “我下好了!爸,你快下啊。”肖遥对肖文山的思考时间严加控制。

      肖文山懒得注意肖遥摆在脸上的小算计,随便地落下一颗棋子。

      “那阿姨很了不起……”李舒声音听上去没那么清晰,肖文山费了一点劲盯着他的嘴唇。

      肖遥皱着眉头下完棋,顺着肖文山的目光看过去,瞧见了李舒的侧脸。

      “爸爸,你很不喜欢他吗?”玉石磕在木桌上的声音清脆,肖遥苦恼道,“但我很喜欢他怎么办。”

      他说的是伟大。

      肖文山收回了视线。他没有回答肖遥的问题,心不在焉地给肖遥喂了几颗棋,肖遥咋咋呼呼地拣走几颗黑子,喜滋滋地嘲笑起肖文山。

      “要是他愿意的话,你们两个可以一块和我下一局。”肖文山看着眼前的儿子,突然说道。

      肖遥凝视着他固执的父亲,他楞了一会,随后又咧着嘴巴笑起来,“那你要让我们六子,他应该不怎么会。”

      “我又赢了。”肖文山落下最后一枚棋子,淡淡地同肖遥说,“你也不怎么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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