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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苦甲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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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快进去吧。好啦,我不会突然死去的。”肖遥无奈地朝李舒苦笑说道,他朝李舒晃晃手腕上的表,上面的心率曲线有些奇怪但也算平稳。
他又指了指窗外停在楼下平平无奇的大型车,“我保证,那辆车里的设备会吊着我的气让你见到我最后一面。”
这个笑话听上去一点也不好笑,李舒在他的催促下磨蹭着进了心理医生的诊室。
李舒对死亡的惴惴不安是从他知道那三个月的真相开始的,肖遥对这种情绪无比熟悉,他与它共存的时间比所有人都久。
死亡是肖遥的孪生兄弟,它阴魂不散地藏在肖遥的每次微笑后,蕴含在他的每次欢乐中,这种阴恻恻的感觉给肖遥的每份愉悦都带上了恐惧的味道。
悬在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都可能掉落,比起父母朋友,肖遥才是与绝望接触的第一人,每天清晨他能清楚地感受到心脏的虚弱,呼吸的急促,那种无时无刻的恐慌会将人给吞没,那种不知道死亡何时降临的恐惧会把精神摧毁。
当他不受控制地晕倒在地,被溺毙似的窒息感笼住喉鼻,心头竟会涌上一丝微妙的结束之感。
在长年累月的痛苦治疗中,死亡顺着思想的斜坡一滑到底,似乎变成了一个美好结局。
如果肖遥孑然一身,他毫不怀疑自己很快就走向这个选择。但他源源不断接受到的充沛轻盈的感情与他无可救药的绝望在生命的天平上达成微妙的平衡,成为他同上帝斗争的深刻理由。
抛开这些,他对自己生命的态度同李舒是一模一样的,他正是因着这点相似爱上的李舒。
许是在游戏中经常来的缘故,李舒在小别墅中很放松,他坐在吧台前的高凳上,脚疏懒地点着地,他撑着下巴问在锅碗瓢盆堆里忙碌的肖遥,怎么会对厨房这么熟悉。
肖遥做饭很精确,拿着电子秤一板一眼地按菜谱量出需要的克数,甚至连他的厨具都和书上边的一模一样,据李舒观察,他是什么都会做的,但他也是什么都不吃的。
我想一个人住,但是我又有很多忌口,所以只能自己学了。肖遥说道。
那你为什么搬出来住?李舒动了动脚,逗弄似的躲开想咬拖鞋的大黄。
我害怕我妈哭。肖遥沉默片刻答道,他舀了一勺汤,示意李舒伸头过来,又说,你尝尝味。
李舒探头过去,洁白的脖颈以一个脆弱的姿态裸露在肖遥眼皮下。
李舒对肖遥的眼神一无所察,他抬头对肖遥说道,僵直地躺在床上被妈妈推门发现?你幻想过很多次死亡。
最后一句话的语气很笃定。
这是人之常情,李舒,你不能总那么苛刻地要求我永远积极向上。肖遥脸上调皮的笑容称得上温柔,可那温柔又含着其他意味,你跳下去的时候,不是也想过绳子突然断掉吗?
好吧。李舒说道,他移开了视线,装作兴致盎然的样子和大黄玩了起来。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会不会给我殉情?肖遥盯着李舒问道,他的语气举重若轻,听上去这像一个玩笑。
李舒对肖遥这个问题置若罔闻,他的手一抛,小球骨碌骨碌地滚到客厅,大黄一阵风似的跑过去,好一会后又叼着球回来,李舒捏着那颗沾满口水的球,说,不会。
他转头看向肖遥,他说得很慢,仿佛像是在思考,我会在阳台上多种一盆石竹,就像你院子里的那盆一样。
这就是李舒的答案。
爱最是百无一用,李舒的心结不会因此消失,肖遥的疾病也不会因此痊愈,被爱的人对此都心知肚明。
李舒,你真怪。肖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李舒熟练地拿起肖遥放在台面上的手帕擦拭手上小狗的唾液,他慢条斯理地放下丝织品,抬眼望向肖遥,笑了笑,说,如果你想亲我的话,就现在吧。
李舒对这间诊室已经很熟悉了。
摆在窗台上的青柠香氛每周一换,它会在星期三的下午达到李舒认为的最好闻的酸甜适中的味道,
坐在办公桌后边的干练女医生喜欢在白大褂口袋处别一支黑笔作装饰。从李舒每次来桌上都不同的小摆件来看,她同肖遥一样也喜欢抽盲盒。
“可以允许我问一个职业之外的问题吗?”年轻的医生合上手中的钢笔,意味不明地看向李舒不规矩的指甲和指尖处的小伤口。
“在我们交谈的两个半小时之内,即使你的情绪起伏极大也没有出现你朋友描述的病态性行为,能告诉我为什么你的手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女人的声音在“朋友”二字上玩味地停顿了一下。
这个问题对李舒来说,没这么容易回答。
李舒有很多坏毛病,譬如喜欢在身上弄些不大不小的伤口,并让它们尽量晚点愈合,这点现在在肖遥密不透风地盯梢和严丝合缝的控制下基本上没有机会了。
咬指甲无伤大雅,被肖遥抓到后会被他压着坐下,掰开手指涂上没有用的苦甲水,一旦他还有咬的企图,肖遥就会警示性地喊着他名字,凑过来不轻不重地咬他嘴巴。
李舒觉得如果把苦甲水换成草莓味,会更合适他们接吻一点。
他们之间没有昵称,肖遥总是连名带姓地喊他,以李舒的亲密关系来看,他先前从没这个体验。
肖遥喊他名字的情况很多,如果李舒和他一同出去,不与他牵手,他就会喊,这个时候的声调是上扬的;如果李舒身上多了些他没见过的伤口,他也会喊,不过声音低了些,沉沉的。
这时候的声调同他在喘息声中呢喃李舒名字的声调很相似。
李舒喜欢同肖遥一块盘腿坐在毛茸茸的地毯上。他对着客厅超大英寸的电视打游戏,李舒就抱着大黄梳理它的毛发,虽然金毛毛发状态好得苍蝇爬上去都会打滑。
肖遥是不擅长游戏的,输了他就会寻着什么东西发泄,通常情况下是把大黄捞过去嚎叫一阵,肖遥捞过大黄时总会叫他。如果他实在气愤那个游戏,他就会气急败坏地埋在李舒肩膀上咕哝抱怨。
他会骂几句李舒听不懂的方言,李舒猜测里面有些脏话,因为他的语气实在称不上和善。但是他说完后又会拖长声音叫李舒和他一块玩。
仅管李舒也不怎么会,但他答应的样子就像是等这个邀请很久了。
肖遥以一种不容拒绝地姿态挤入了他的全部生活,他控制的意味很轻微。
这不像他刻意为之,这更像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然后又在后天潜移默化的影响下产生的习惯。
他的喜欢其实是带着点掠夺的感觉,这种习惯或许来自他的父亲,至少李舒听他的描述时不觉得他的母亲是这样的人。
它被肖遥的略带幼稚的性格完美地掩盖,但这并不代表它不存在。
事实上它共同构成了李舒喜欢的那个肖遥。
这些种种私人的相处细节好像不便同医生说道,它看上去同刚刚的问题毫无关系。
李舒百无聊赖地张开手掌,浅青色的苦甲水淡淡地覆在甲面上,灯光照出指甲上的莹润光泽。
李舒想了想,回答道:“原因很简单,宋医生。我喜欢我爱人喊我的名字。”
“下次见。”李舒礼貌地同她道别。
从诊所出来,两人便上了车,轿车在车流中穿梭,那辆大车像影子一样地跟在后边。
当窗边的街景逐渐与李舒之前的记忆重合,他变得有些焦躁不安,肖遥安抚地握住他的手,他的指尖沿着李舒掌心的纹路勾勒,若有若无的痒意转移李舒的注意力,和目的地越接近,后座的大黄嗅到复杂同类的气息就越发躁动。
“我怕我养不活它。”李舒紧张地把肖遥的指头攥住。
“我养。”肖遥承诺道,他回头拍了拍不安分的大黄,又苦恼道,“我就怕大黄和它处不来。”
“那怎么办?”李舒问。
“要是打架的话,就再给它单弄个院子。”肖遥摸着下巴思索道。
“走吧,下车吧。”他对李舒说。
事情顺利得超乎李舒想象,肖遥对两只龇牙咧嘴一会就相处得不错的狗很满意。
这是很好的一个晴天,温暖的阳光透过半开的车窗洒在小狗的毛发上,大黄一身毛像是马上要融化在金灿灿的日光里,小花狗的爪子在毫不客气地踩在长长的狗毛上,李舒看着后排昏昏欲睡的两只狗,忍不住乐道:“这俩傻狗。”
大黄鼓起他的黑眼珠子,懒洋洋地抬头瞅了李舒两眼,又趴下继续睡过去了。
车子沿着平直的高架匀速地向前驶去,仿佛马上要开到电影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