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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荆棘花2.0 ...

  •   李忍冬很后悔给小孩取了名字,她被名字给绊住了。

      她颤抖的双手握着二寸长的刀,锋利的刀口和婴儿熟睡的面庞几乎没有缝隙,他的鼻息吹起刀面上的尘埃,手起刀落一切都会结束。

      婴儿的手有反应似的抓了抓身上接产妇送的毯子,里头的供人区分的标签露出来,上边模糊不清的字迹,写着她的李,她所求却从没实现的舒。

      一岁的李舒含糊地叫着妈妈,跌跌撞撞地跑向李忍冬,李忍冬扯了扯吊在梁上的麻绳,盯着顺着木凳爬上来抱住她腿的小孩好久,淌出的口水濡湿她的蓝白碎花裙。

      终于,李忍冬俯下身子,一根一根掰开小孩的手说,不要叫我妈妈。

      她收起麻绳,把换下的碎花裙珍视地叠好,最后她同李舒介绍道她自己,她的声音微弱却超过所有的呐喊。

      她说,我叫李忍冬。

      李舒啃着手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嘴巴含含糊糊地重复起她的名字。

      十五岁的李舒有点瘦,也有点矮,有点自卑,也有点色厉内荏。他有着世界上最好的李忍冬,她很高,很瘦,很不喜欢说话,但她很爱李舒。

      十五岁的李舒是这么觉得的。

      十五岁的七月的一个星期四,李忍冬和李舒来到了镇上。

      吴老头免费捎她们来的,他说他要来赶集,约好日头下来时再一块带她们回去。

      李舒初中毕业就没上学了,他帮着别人干活,钱糊口完全没问题。李忍冬对此事格外高兴,李舒后来才意识到,她的高兴有一种迫不及待的味道在。

      镇上她们很少来,时代发展的比她们想象得都快,年轻人在新修的歌舞厅里爱得死去活来,过去的故事被黄沙掩埋。

      李忍冬心情很好,她哼着十六年前的小曲,买了排AD钙奶,同李舒分着喝。

      “你以前闹过要喝这个。”她难得地笑着和李舒说话。

      “这么贵,也不好喝。”李舒说道。

      她们路过那家老旧的服装店,新来的店主是个烫着时髦小卷的胖女人,她叉着腰指挥工人把那一大一小的,摆了很多年的模特抬出来,赤着膀子的工人问,身上的衣服怎么弄?女人摆摆手,说不要了。

      李忍冬的眼神落在那套蓝白碎花裙上,释怀地笑了笑。

      她同李舒漫无目的地在镇上逛着,用唠家常一样的口吻告诉李舒以后要好好吃饭,认真生活,她同李舒打了一局游戏机上的拳皇,她拍着手笑得开心又痛快。

      然后她同李舒说,拜拜。

      李舒问她去做什么?她搭着门,朝李舒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回答道,妈妈也有自己的事情。

      噢,妈妈。李舒又坐了回去,反复咀嚼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词汇。

      吴老头抽着大烟同李舒讲,他妈自己先回去了。

      那天太阳炙烤土地的炎热气息永远地刻在李舒心底,李舒推开家里那扇饱经风霜的木门,昏暗的屋子如同坟墓一般凉爽,年轻的李忍冬穿着那条蓝白碎花裙吊在木梁上,身体在清风的抚摸下轻轻晃动,荡起的裙裾像一朵自由的云。

      她同这个地方的所有人一样,古老的天葬把她的灵魂和肉身一起带走,什么都没留给李舒。

      破旧的笔记本上夹着零零碎碎的纸钱,最后一页夹着的格外新些,像是才放进去似的,有零有整地点完总共172块,薄纸上断断续续的文字记下她的一生,本子下边压着一张二寸照和泛黄发皱的录取通知书。

      十五岁的李舒说李忍冬爱他,二十四岁的李舒什么都不敢说。

      日子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着,刀子划开皮肉一瞬间的轻微撕裂声,血液滴落嘀嗒洒落,就算把他全身的血给放干净,他也没办法剔除另一半的基因。

      李舒经常看见李忍冬在这栋房子里游荡,她站在床边看着他拿着刀子对准自己的大腿,神情忧伤。

      割下来的肉在地上仿佛有生命一样扭动弹跳,李忍冬在他身边徘徊,他抠开凝固的血痂,李忍冬望着他的悲伤神情总在他脑海中浮现。

      此后李舒再也无法安眠。

      上帝似乎不接受李舒刻在身体上的忏悔,无论是多么重的伤口都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印记,李忍冬就这么默不作声地看着他这般又那般。

      最后一次见到李忍冬是在一个湿漉漉的黄昏,那是一场百年难得一遇的大雨,清晨李舒瞧见李忍冬在院中游荡,他同她打招呼,她一如既往地不理睬,他的头发许久没剪,已经如同女生一般长了。

      他来到卫生间,接了捧水洗脸,粗暴的动作让手上的伤口又一次裂开,头发长得扎眼,李舒弯腰去柜子里翻找,最后找到一把木梳。

      李舒举起那把木梳,黄昏细雨般的朦胧光线照着缠在细密齿根上的头发,他伸手摘下上边的头发,发尾轻如稻草,发根是浓厚的黑色,同他剪下放在布袋中一模一样的头发。

      他抬起头,看向镜中的自己,挂在白净脸侧的长发像晕开的水墨画,柔柔地修饰了他男性化的骨相,李忍冬自他肩膀后靠近抚摸着他的脸庞,这像是一种安慰,一种不单是给他的安慰,她的眼神悲伤得像是想起了自己的十八岁。

      两张如出一辙的面庞映入李舒眼帘,木梳自他手心跌落。

      他血液中流淌中属于李忍冬的那部分,一直很明显,他从不属于那个□□者,也不属于他自己。某种意义上,她是他的创世神,她的一部分作为一场连绵的大雨,永远存在于他的生命中。

      迷蒙的黄昏同他期待已久的呼唤一齐到来,归来的魂灵喃喃低语,不愿带他离去。

      李舒身上背着的蛇皮袋很空。他拨开杂草和障碍一样的矮灌木,找到了那条荒废已久的小路。这条蜿蜒的小道脱离时间,远离岁月的侵扰,安静地横亘在李舒眼前。

      如果跑到镇上的时候,能赶上最后一班大货车,那我就离开。

      李舒跑得比风还快,他路过十六年前同样盛开的一簇簇盛开的鲜红的荆棘花,路过那座在风雨吹打下已支离破碎的棚屋,他迎着十六年前同样的阳光,听见十六年前李忍冬同样听见的灌木丛中的群声嘁喳。

      他的心脏怦怦跳动,仿佛下一秒就要失控,但他还是没有停下,他不顾一切地奔向那遥远的地平线,就像要超越时间一样。

      从此村子里的人再也没有听过他的消息。

      路上的事李舒忘得一干二净,他差到极点的记忆只记得李忍冬在雨中徘徊的身影,以及货厢中闭塞的霉烂味。

      但有些事情冥冥之中总会被铭记,谁知道那种玄之又玄的东西藏在哪个角落。

      同货物一块待在车厢的日子昼夜不分,抽着大烟的司机不算好人,他收了李舒很多钱,他也不算坏人,停在沿途城市卸货时请李舒吃过一碗云吞。

      走到中部的时候,卡车坏了在一个城市滞留了好几天,修车的工厂在郊区,山上寺庙的沉沉钟声每晚都随风而来,司机告诉李舒他们今晚就走。

      最后一个白天,李舒从后山翻进了寺庙的后院。

      不必说古朴的殿堂,缭绕的香火,纷飞的祈愿条;也不必说古钟在清晨里长鸣,念早经的和尚坐在蒲团上,高大威严的神佛端坐上方俯瞰人间,单是那种宁静肃穆的氛围就让李舒足够好奇了。

      整座寺庙出奇得安静,李舒想起后山小门上的布告,书法写成的复杂寺名他不认识,粗粗只看懂了闭寺一天这四个字,记着这个他的脚步越发轻了。

      主殿四方摆满大大小小的佛像,李舒一跨过门槛,仿佛有无数道眼神落在他身上,它们打量着这位搅乱清静的不速之客,像是在通过此刻预见他未来的一生。

      佛前香火长燃不息,李舒跪下,对着佛祖骂了些很是难听的脏话。

      他从袋子里取出他的贡品——一瓶工厂做饭阿姨看他可怜塞给他的AD钙奶,吸管戳破银色的锡纸,儿童饮料不伦不类地摆到莲花座前,共同享受香火的供奉。

      “凑活喝吧。”他的声音极不恭敬,“如果你们真的存在,真能喝的话,那说明我也没白骂。”

      无数张佛面注视着李舒离开的背影,栩栩如生的塑像上似乎有少许笑意,可细细一瞧,又是那一成不变的悲悯神情。

      寺庙又恢复了安静,空气中只有香火燃烧的啪嗒声。

      石板被今天真正的客人踏上,身着袈裟的方丈立掌于胸前同年轻的妇人说话解签,跟着的小孩趁着他们不注意,一下就来到祭台前,他踮起脚取走上边格格不入的绿白瓶,咬着吸管好奇地嘬了一口。

      “多多,吐出来,它太甜了。”顾南晴着急叫道。

      “好吧,妈妈。”十三岁的肖遥偷偷抿着舌尖残存的甜味,失落地说。

      他把那瓶饮料重新放了回去,白色的塑料瓶同八仙木桌接触,轻微的啪嗒声像是命运在此刻推倒了第一张多骨诺米牌。

      再过三天李舒会到达江宁,五天后他会在一个支着蓝色棚子的路边摊里碰见一个被老板骂的年轻实习生,她请他吃了份饺子,问他要不要跟她做主播。

      李舒讲述的声音单调,没什么情绪起伏,三言两语概括完草草半生。

      他看上去比他还要难过。李舒借着昏黄的床头灯,凝望着肖遥。

      李舒看着肖遥耷眉拉眼的难过模样,很坏地起了一点心思,问:“你觉得我算不算……”

      他的声音模糊下去,他内心始终对这个问题耿耿于怀。

      没有人能轻而易举讲出那句无辜,就算李忍冬死而复生亲口同李舒说没关系,李舒在她悲惨人生中所犯下的罪孽也不会少半分,这才是李舒痛苦的根源。

      他的命本身无比轻贱,但李忍冬近乎命令的叮嘱又让他不得不活下去。

      这种情况下,他的活就颇为耐人寻味,不管是刻意的还是无意,李舒整个人的生活状态都透着一种寻苦受罪的惩罚意味,他把自己钉在罪恶的十字架上,并从中获得扭曲变形的满足感,

      事情一旦说出口后,从前的犹豫惶恐就了无踪迹,李舒甚至对肖遥的回答产生了一种无所谓的好奇。无所谓来自他内心的自暴自弃,岁月使李舒年龄徒增,他的怯懦仍未改变。

      如果没有肖遥寸步不让地逼迫,这段往事他一辈子都不会提起,不会再有一个人像他这般强硬地撬开他的外壳,为着一点隐约流露出悲伤固执探寻。

      “李舒,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李舒的肩膀被拢住,他对肖遥的声音恍惚了好几秒,没有审判也没有苍白的宽慰,轻轻的一句话,李舒干涸许久的泪腺有些湿润,心脏酸楚得几乎要停止跳动。

      他声音低得像是在自言自语,“那我到底算什么。”

      “我不能就这么简单地给你答案,那太草率了。”肖遥低声道,“我很庆幸我们都没有死在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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