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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荆棘花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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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先有母亲后有儿,回到故事开头的那句话,妈妈不是一生下来就是妈妈的。
十八岁的李忍冬有点臭美,喜欢花上一下午的时间用荆棘花给自己染红指甲,她活得蓬勃灿烂,回眸时连发丝都带着太阳的光晖。
蓝白碎花裙随风翻飞,轻盈地像天边的一朵云,不规矩的裙裾下边是一双笔直,有力量的双腿。
五六个村子都找不出几个上高中的学生,唯一的学校设在了镇子上,那双强有力的腿陪着李忍冬踏过凌晨月光下的上学路,支撑着她走过春夏秋冬,最后却无力停摆在她十八岁的夏天。
这地方就是那样的,就算是太阳也会带着尘埃,把李忍冬的人生单拎出来,她的前半生也是极其不快活的,她的幸福就像老太太嘴里的牙,就算全部收集起来也不过是零星几颗。
对她的父母来说,她是不尽人意的,但不知怎么地,他们努力了半天,膝下还是只有她一个。
那就这么照常过下去,该给她吃饭吃饭,该干活干活,想上学,活干完那就上去吧。
她的父母是好人,但他们是旧时代的人,观念还是有些落后的,以至于有时候他们的善良也变得可怖了。村子里都是这样的人。
小地方闭塞落后地像上个世纪,人们不改变,也不愿意改变,生活只要过得下去,思考只会徒增烦恼。
李忍冬也不思考,她书读得不错,但在这细菌皿一样封闭环境下长出来的人,都认为人生就是这样苦多乐少,她倒觉得自己逆来顺受的日子过得不算糟糕,至少昨天老师还夸她成绩好,兴许能去别的地方上大学。
她背着粗布裹的装书袋,甩着头发走出村子,村头老树下坐着的赵老太太给她塞了个果子,又扭头同隔壁的吴老头说,“这女娃子,头发亮,眼睛亮,看着就聪明。”
学校里自是另一方天地,但也好不到哪里去,交资料费时窘迫低下的头,老师讲的题要花上好久时间才能解出来,从教室后边氓流身边经过嗅到的呛人烟草味和听见的不怀好意的口哨声。
这一切对李忍冬都微不足道。
她是那种花一样的人,性格又草一样坚韧。她一路披星戴月地走到学校,一次又一次细声细气地同流氓似的后桌委曲求全的商量,不要再扯我辫子了,不要再同我说那些话。
按常理说,流里流气的人是上不了高中的,这种人成绩怎么看都不够格,何况同糟糕透顶的人品一比,成绩都能称得上小事了。
他能出现在这背后自有他的特权,李忍冬对此漠不关心,她只是幻想着书上写着的南方,幻想着她近在咫尺的模糊而又美好的未来。
蓝白碎花裙是不常穿的。
那是一个七月的星期四,太阳的不详光芒刺得人眼生疼,李忍冬去镇上拿她的体检单。
体检单寄到了学校,消息是吴老头赶集回来捎给她的,他一拍脑袋说,早知道我帮你拿回来了,李忍冬笑着说没关系,我刚好要去镇上买衣服。
吴老头说,人生的大日子,是该穿好点。
她哼着歌走过尘土飞扬的土路,来到镇上两条大街交叉的十字口,唯一的服装店卷起门帘。
橱窗中一大一小的假人模特站立在石膏台上,大的女人身上穿着一袭蓝白碎花裙,她牵着身边的小孩,小孩穿得像英语书配图上的小绅士,白色的衬衫被藏蓝色的西装裤扎紧。
她们两个在柜台里站了好几年了,也许是因为昂贵的价格所以从没被客人带走,也许只是因为落后的潮流让店主就这么一直重复地补上相同的衣服。她们就这么困在柜台中,寒来暑去,直至今天。
李忍冬攒了很久的钱,她攒钱的时间比她们站在那的时间长多了,最初攒着不为什么,但一看到那条碎花裙,李忍冬一下就明白她攒的钱到底是为了什么,用她写过的语文题来说:那是一种被命运击中的感觉。
李忍冬觉得命运这词很神奇,像是发生什么事情都能归到它头上,轻飘飘的两个字能概括人生所有的悲欢喜乐。
命运对她来说是遥远模糊的字眼,她不喜欢这个词,因为她解析不出它背后的含义,而那类小说中总喜欢用这个词,她经常因为这个被老师扣分。
裙子很合身,长发散在她身后,比李舒想象过的任何样子都好看。
她走到学校,她打开体检单,薄薄的纸张盖上红章,她通过了飞行员的初轮选拔。
单子是她当时瞎报的,飞行员的要求严苛,她不一定能走到最后,能飞上天想来确实也不赖,可坐在亮堂的大学图书馆也不赖,这些总总不过是她人生的万千可能之一。
她对此不甚在意,她算了算日子,通知书也该到了。
她又哼起了歌,不成调的小曲充满着对明日的憧憬,她脚步轻快地像夏蝉的振翅,迫不及待让世界听见她的声音。
她走在回家的满是尘埃的,人迹罕至的小路上,路旁的矮灌木一样一簇一簇的荆棘花血淋淋地开着,它们一路蜿蜒向前,铺就她回家的路。
风又一次吹鼓她的裙摆,她的额头被酷热和尘土折磨出汗水,荆棘花一动不动,万物在七月的夏天里都病怏怏的,她仰起头,看着那轮红得发黑的落日慢慢坠下遥远的地面线。
风停下了。
那一瞬间,空气凝滞,万物摒弃呼吸,时间踌躇不前。
她闻到了一股烟草味。
下一秒,凝固的空气重新流动,烟草味的气息重重地压在她身上,路边是一大片一大片荒地,纠缠的身影滚下坡,守夜人支起的棚屋孤苦伶仃地立在旁边,荒废已久的地方又一次被人进入。
呼啸的风声穿过木头的缝隙,它盖住她的尖叫哭号,她的手腕被并着抓起,力气之大使她整个人都要被提起,长长的头发落在地上,她的腿胡乱蹬着,最后无力地垂下。
她被压在粗糙的木板上,像一只被飞镖钉在墙上的死蝴蝶,攥紧的体检单掉在地上,二寸照的锋利边缘划破指尖,血珠滴在少女的笑颜上。
她泪眼迷蒙的双眼穿透那块挡住面容的布料,精准地喊出了那个名字。
江宁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是第二天到的。
服装店的模特又换上新的蓝白碎花裙,而李忍冬的肚子渐渐大了起来。
一个村落,被黄沙掩埋的落后野蛮的村落,什么事情都躲不过别人的眼睛。一位妇人买了匹麻布,第二天就会有人问她丈夫衣服合不合身。村子没有密不透风的事情,那些消息以千万年传下来的方法悄无声息地走漏。
一成不变的生活太无聊了,人们需要一些东西来排遣,至于那些事情是真是假就不重要了。
村子的屋子夹道相对,远远地瞧见道路那头走过来的李忍冬,坐在屋外的人就支起了身子,他们的上半身向前探着,像是想凑到李忍冬身上看个清楚。唾沫星子在空中飞溅,他们嚼完那些添油加醋的料,脸上就会有一副洋洋得意的神情。
“我早说了,她留那么长的头发,眼睛每天滴溜溜转。”赵老天天吐出瓜子壳,说道。
“那天她穿的太不正经了。”这是吴老头说的。
两排房子间的小道很窄,那是独属李忍冬的刑场,她忍受着旁人目光的鞭打,回到家中,木门嘎吱地被推开,屋内父母的眼神落在她的肚子上,破旧的木桌上摆着彩金。
李忍冬有些恨那条碎花裙,她也有点恨她的父母,因为他们总这么说——嫁了吧,你都怀了,东西都送来了,对你也算挺重视了。
她最恨的那个,在众口铄金里被描绘成她唯一的出路。
落后到愚昧的闭塞村子没有打胎这个概念,他们也不理解什么是避孕,这里的小孩像石榴子一样一簇簇地下。
“嫁人就嫁人吧。”她说。
婚礼是老式的,小巧精致的花轿抬进村子,咿咿呀呀的锣鼓盖住新娘的哭声,背后的故事无人关心,镇上的人们都在祝福这对新人。
爹妈死的消息也是别人捎来的,李忍冬坐在窗边绞着线,慌忙起身时带翻了膝盖上的针盒,男人的手臂环上她瘦弱的肩膀,说,他们走太深,被风卷走了。
窗外风沙漫天,男人的声音带着叹息,今年的沙尘暴来的格外早,瞧上去势头猛得很。
那阵狂风来的时候正值夜深人静,李忍冬悄无声息地下了床,耳边的打鼾声恼得让人恨不得一剪子裁断他的脖子。
她走到客厅,这栋大平屋在镇子最中心的位置,墙上新抹的灰浆散发出气息很好闻。第一股恶风袭来的时候连窗棂都啪啪作响,男人睡得安详,身上盖着的洁白被子就像尸体上的灵布,一墙之隔,纵他爱他的父母也在酣睡。
李忍冬走到客厅,饶是镇上最富有的人,家里用的还是煤油灯,只不过他们的蜡烛煤油使得更挥霍。
结婚时他们家摆了一整座书上圣诞树似的烛塔,一层一层的烛火像树上边挂的礼物,比人还高的烛火长燃一整夜,说是为新人赐福。
北边的风俗同南边不一样,南边只有死了人才会点烛塔的。
李忍冬划了根火柴,猩红的火光照出她瘦削的面庞。
她探身点亮一盏盏煤油灯,周身亮的恍若白昼,狂风从翘起的窗户一角涌进来,她赤脚站在那,长发在她身后狂舞着。她没剪头发,有些事情又不是头发的错。
她穿着那条蓝白碎花裙。蓝白碎花裙是不常穿的。
老天送来的风像调皮捣蛋的小孩一样,干脆利落地把煤油灯推翻在地。
人们提起这事时总是饱含唏嘘,幸福的小家庭一夜之间灰飞烟灭,可那是天灾能怨谁呢?小地方有小地方的野蛮,他们不认法律只认宗亲,可人得活着才能让人尊敬,死了的不过是一捧灰,哪谈得上什么尊不尊敬。
李忍冬重新搬回了村里。
人同行李是吴老头的三轮车帮忙一块拉回来的,家里的第一只鸡是赵老太太送的。
第二年春末夏初,在荆棘花马上又要开的季节,孩子出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