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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番外篇(下) ...


  •   (4)
      永勋和永忻简直互为对照,永忻是热情洋溢的,而永勋则对什么都漠不关心。她顾忌太多,而他冷怠太多,好险有彼此。他们从小就习惯交托对方来完成自己并不擅长的事,因此感情一直很要好。咏忻无论上哪都会拉着弟弟,他也从不拒绝,尽管他觉得那些活动非常无趣。

      咏忻不止一次说他不像一个小孩,他也只是撩一撩眼皮,说你不也是小孩。

      我比你大,我是你姐姐。她说,端起胳膊,作老成相,一面拍拍他的肩膀,而且我比你高。

      你不是。他淡薄地撩一撩眼皮,转身走开。

      永忻一旋身,拦在他跟前,“小勋,你为什么不叫我姐姐?”

      “我不喜欢。”

      “你这个小孩还真是——”

      他踮起脚,眼睛定定的,可是里面漾起一点笑波,“沈、咏、忻。”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字读圆饱、水滑的,音节锵锵,泡泡一样漾出彩虹的涟漪,千百个光之涟漪里,千百次跌宕着彩虹的微笑。

      沈、咏、忻。

      他张扬了唇角,一撩步走远了。

      说不上谁包容谁,但从未因为什么红过脸。咏忻无事时就抓了咏勋来做模特,花园的草坪里,静静修建花枝的男孩,恬淡的脸庞,眉宇间透着一股远意。他的周身,无论风吹着树叶,或是阳光和云影的飘移,都给人种杳杳光阴的恍觉。

      他们姐弟俩一直是出了名的漂亮。咏忻比年轻时的母亲多了几分婉典,虽是一样的大眼睛长睫毛,却不似妈妈那样翩跹、闪灵,而是像古典山水画,或淡墨扫染,或浓墨水皴,好一双诗情与画意的眼与眉。咏勋呢,他和他父亲简直一个模子里拓出来的,但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岸岸每每见了都要拍拍晨晓的肩膀,说你家这两个男同志可真是好搭档啊,儿子不生气,爸爸气死人。
      咏勋反正是对什么都不在乎。晨晓说,咏忻就很会照顾别人,她这点不像我,更不像沈杰英。

      是啊,你就不知道脸皮两个字怎么写。岸岸说。但是他们姐弟俩竟然能玩到一块儿去,我家那两个天天在家吵架,都快给我烦死了。
      晨晓说可不吗,你家那两个猴崽子,一个狼牙棒一个流星锤。

      “咏勋……”岸岸声音低下来,“没有遗传到沈杰英?”
      晨晓摇头,“咏勋甚至连盐和糖、酱油和醋都分不清。”
      “咏忻呢?”
      “也没有。但是她很有绘画天才,我们都很支持她。”
      “这姐弟俩平时怎么相处的?”

      楼下的两人聊着天,楼上,咏忻推开了咏勋卧室的门,说:“妈妈的朋友来了,你也不下楼问一下。”

      “有什么好问的。”咏勋回,懒洋洋摘下了挂式耳机。

      “诶,你猜我今天遇见谁了?”她兴兴摇撼着他的肩膀,“你不想知道?”

      “没兴趣。”

      “我碰见杨桃了,诶,说真的,你不喜欢她?”

      咏勋仿佛没听见。

      “她不漂亮?性格不好?”
      “那又怎么样,我不喜欢。”
      “或者还有别的类型?”
      “你很烦。”那种“你明明知道”的表情。

      咏忻背影一挫,阳光从她面上切了切,太快了,看不清。

      她恢复了兴味的表情,但是语意很悠长,“讲真的小勋,你不能再这样了,你已经是初中生了。”

      他挑眉,“所以呢?”

      “而且你从来不喊我姐姐。”
      “嗯。”

      咏忻没再讲话,他和她之间的沉默仿佛阳光里纷纭的尘埃,静静地对峙、厮杀着。

      “我得去打个招呼。”她说,浅淡的梨涡,平远的微笑,然而她知道,藉由合上门的那一瞬,她才能发出一声叹息。

      但是那天晚上,他还是敲响了她房间的门,咏忻也还没睡,亮着的iPad丢在床边。

      咏忻拦阻在门口,唇角兜着的笑凉凉的。

      他长条了很多,看上去已经具备了成年男子的体魄,这个人是她的弟弟吗?他定定不移地站在她面前。

      他不会动摇半分的。咏忻知道。她简直不能相信这个凌厉的少年是她的弟弟,仿佛他们从未亲密无间的一同长大,谁都怕他,从小到大谁都怕他,只有她不怕,但是现在连她也要和他疏远了。

      咏忻咬定了嘴唇,还是微笑着拒绝:“小勋,我说了,你不能再这样了。你已经是初中生了。”

      “但是从小到大我们都是在一起的。”

      “那是小时候,是你还是一个小男孩的时候。”咏忻有些生气了,但她极力板住了,“你现在不怕一个人了,对吧?”

      “从来就没有。我没什么怕的。”

      她抬起声音,“难道你非要我说的那么——直白吗?”

      “好啊,你有什么就一次性说完吧。”

      咏忻却是无话可说了,只好再次强调,“我是你姐姐。”

      他不说话,只是压着光,一霎不霎地朝着她看。

      “拜托了小勋,你想想爸爸,想想妈妈,不要把我们这个家庭毁了好吗?你现在只是——很多事情你还没有想明白,你的思想是不成熟的。”

      他忽然笑了,偏了偏脑袋,说:“你懂。沈咏忻,你也就比我大一岁半,你懂。”

      “反正我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你回你自己房间吧。”咏忻一鼓作气说完,抢身就要奔回屋里,咏勋比她还快一步,一手撑住了门,他也不进去,但是也不松手,等着咏忻作出让步。

      “我已经下定决心了。”她终于搬出了杀手锏,“如果你还是这么违拗,我只好告诉爸妈了。”

      他忽然笑了,笑容里有一种探究的意味,“好啊。你告诉他们好了,现在就去。”

      咏忻整个魔怔住了。

      “沈咏忻,你以为爸爸他会像你一样,以为我疯了?你以为比起妈妈他会更在乎我们谁?如果我们一家四口全都掉进大海里,他只会去救他老婆。别的他根本不在乎。至于妈妈,她有本领把事情越搞越大,没给你搞出一出戏剧就不错了。”

      “你——你以为我做不出来?”

      “沈咏忻,我没有你想的那么脏。我只是——离不开你,也许是依恋着什么,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你别再说了。”咏忻控制着声音,“这是你应该对亲姐姐说的话吗?沈咏勋,做人别那么自私。”

      他点点头,又是沉默,就在咏忻以为对峙要永久进行下去的时候,咏勋开口了:

      “沈咏忻,你这条命,我给你的。”

      不等她作出反应,他转过身走了。

      *

      这件事并没有闹出什么风波,一家人例旧围坐一起吃早餐。晨晓是怎么看自家的孩子都好,他们在她跟前一向没大没小惯了,所以也不觉得怎样,但是当着沈杰英,仍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懈怠,他对小孩子要严格得多。

      晨晓在面包片上涂了果酱,递给沈杰英,说自己今天有个活动,可能不回家吃饭了。

      咏忻低着头,仿佛心不在焉。

      咏勋耷着睫毛,自顾自倒了一杯热巧克力。

      “我送你。”沈杰英说。说来也怪,两个孩子都是他一手带大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越长大竟然越来越怕他了。连咏忻都被数落得哭过好几次,咏勋虽说更多遗传到父亲的秉性,但是对他也有些忌惮。

      晨晓和咏忻是无话不谈的,和女儿一起上街还常被人误以为是姐妹,但是和咏勋——这个小孩就从未和人谈过什么心事,但是有一点,一直很听妈妈的话——也有可能是拿她没辙。反正比他爹顺毛多了。别看沈同志现在已为人父,两人私下里还是掐得乐此不疲的。

      “岸岸总算实现了她长久以来的梦想,成为了校友会的一员,这次活动她还想我陪她一起。”晨晓啜了一口咖啡,“现在唯德好像和美国一家学校合作办学成中外大学了,可以共享线上学术资源,学费也是水涨船高。据说还是全英文教学。”

      沈杰英很久没有经管ESS的活动了,不过听梁助理说参加社团的人确实一届比一届有身价。

      “真金白银砸出来的名气才响嘛。不过其实比出国划算多了,可以在国内读本科,当个过渡,毕业后再出国读硕士。所以学校还是不亏。”晨晓还和岸岸开玩笑,说从小学到大学,不论她走到哪里都是最差的那一届。岸岸说我们那时差没关系,只要孩子能上好学校就好了,现在拿个国际生名额多难啊,参加各种活动还有层层面试,最后还要面试父母。

      咏忻丢下了叉子,忽然宣布道:“爸,妈,我决定要去住校了。”

      晨晓觉得非常突然,“你之前不是不想去的吗?”

      “回家太频繁,和导师交流的机会太少了,课业活动也准备得不充分。”

      沈杰英没说什么,神情若有所思。

      咏忻见他们一时没有表示反对,起身离开了桌子,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

      从这天起,咏忻就抽离了家庭,当然还是为了躲咏勋,被父母知道了又会怎么想呢?但有时她又觉得很怪异,并非她发现得晚,咏勋是胶粘她一些,但细察他的眼神或者情绪,那一番形容又不像青春期男生对女生的那种悸动,但即便这样也不像单纯的姐弟。她无从解释这种关系,这种恐慌感与日俱增,一切都在朝着陌生的方向前进。

      她就读的这所学校,是寄宿制的女子中学,加上咏勋素来高傲,咏忻搬出家后,他从没有联系过她,因此很是清静。有天,她乘咏勋上课的时段溜回了家,去拿点东西,还没靠近房间,咏勋横截里撞了出来,伸手就将她截住。

      咏忻吓了个怔,脸也白了,瞪着咏勋骂:“你做什么?”

      “你躲我。”咏勋说。

      “你知道为什么。”
      “你也怕我吗?”
      “我是你姐姐。”

      “你也在怕我吗,姐姐?”他笑了,没有生气的笑,阴幽的笑,仿佛被阳光焦灼到断视的镜头。咏忻觉得非常瘆人,甩手想要洒开他,这个年纪的男生力气竟然大得出奇。

      “让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你越这样越甩不掉我,你就算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能找到你。”

      咏忻觉得眼前这个弟弟陌生到了极点,心中大起恐怖,起先还顾忌着动静,发现挣不脱以后简直要疯了,开始蛮力捶打他。他一甩手,咏忻整个人撞在墙上,鼻血流了出来,这很快引起了家里阿姨的注意,于是当天晚上,全家人都知道了。

      终于还是闹穿了。

      -

      晨晓引着咏忻先回了卧室,简单询问了几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今天到底怎么回事,一面抚慰着咏忻。沈杰英同时也在楼下对咏勋审讯了一番,倒是没听见什么大动静,他从没对两个孩子动过手的。

      晨晓再回到客厅,咏勋和他父亲面对面坐着,无论是眉眼轮廓,抑或拒人于千里的神情,都出奇得相似。晨晓不由想起从前许多与沈杰英对峙的场面,他们这对父子年轻时都是一样的不可思议。

      她没有说“你真令我失望”这一类的话,只是寂然在沙发上坐下来。这让咏忻颇为讶异,就连他父亲——也淡定得有些出奇了。

      咏勋,你先回房间去。沈杰英说,也没有看他一眼。

      咏勋没有动,眼神在两人身上游了一圈。

      回去吧。晨晓说。没人说你是故意的。

      咏勋走后,晨晓叹了口气,沈杰英望了她一眼,很自然地握住了她的手。

      “现在怎么办。”她锁着眉,“也许你当初的决定是对的,我一直都知道小勋他——和别的小孩不一样,但是每每看到他那么像你——”

      “好了。”他笑了笑,眼角已有了淡淡的细纹,“其实没有那么糟糕,”

      “咏勋他不会真的——”

      “不是。”他淡淡打断她的话,“咏勋的变化我一直都看在眼里,他对咏忻没有男人对于女人的那种想法。”

      “可是,你跟我开始的时候不也不是吗。”
      “你怎么知道不是。”
      “你是后来才喜欢上我的,一开始并不是那么回事。”
      “那是因为我自己不觉得,或者说,自动归为了一种对于气味的动机,但咏勋不是,他刚好反过来了,他对咏忻,是出于羡慕和嫉妒。你可能一直没有发现,咏勋从出生到现在,一直就没有气味……咏忻这个孩子就是太美好了,我猜如果不是一开始上医院计划流掉,也许出生的本该是咏勋。”

      晨晓非常震慑,确实,她注意到的都只是他之外的气味,洗发水的气味,沐浴露的气味,洗衣液的气味,他本人似乎确实……她从来没有发现过。从咏勋出生起她就影影绰绰的,他满月那天又恰正是奶奶离世的日子,那段时间一切都乱糟糟的。

      “那你怎么跟他讲的?”

      “每个人生来都是有自己的使命,也就是他和别人不同的地方,也是这是命中注定的。”他这样宽慰她,“我想,我们还是送咏勋去国外一段时间。智颖会提前打点好一切的。”

      这比她预计中的翻了好几番,一时之间无法接受。

      “我知道你舍不得咏勋,但是无论如何他都会走上这条路,他是我的孩子,我很知道他。”

      她不再坚持了,“他那执拗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他会同意吗?”

      “你去跟他说,他会同意的。”
      “我?”
      “咏勋心里是很敬重你的,他知道你是给他第二次生命的人。”其实也怪他,从咏勋出生起,一直避免他与自己的母亲有太多接触,从某种程度上说他是一个情感贫瘠的小孩,对于情感缺乏理解,故所有复杂的、无从解释的情绪都归结成了情感问题,并且移情在了咏忻身上。

      “那这样的话,我们难道不应该把他留在身边,多给他一些关怀吗?”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他真实的动机是对于气味的动机,他需求的是对于气味的需求,他需要规整的是嗅觉体系的语言,现在他把这一切解释成为情感了。再这样下去,也许他错以为自己爱上了咏忻也不一定。”

      “可是他明明和盐和糖酱油跟醋都分不清。”

      “你真这样觉得吗?我倒觉得他是在伪装。咏勋这个小孩就是太聪明了,所有出生前的事他全都记得。”

      那天后,晨晓挑了个时间带咏勋去了茶室,缓缓把与沈杰英的对话从头到尾讲了一遭。

      最后,她轻轻握住他的手,说:“小勋,我们希望你明白,爸爸妈妈永远爱你。你爸爸他这样提议,是因为他觉得这是对于你现在而言,应该做的最为正确的事,因为他也有过你这样的年纪,他也面临过这样的选择,我想他是懂得你的。当然你可以选择拒绝,你的人生永远取决于你自己。”

      咏勋望着她,忽然说:“妈妈,你从来没跟我讲过爸爸以前的事。他的选择不是成为一名商人吗?你不觉得继《FISSURE》之后,JY的营销其实比他更天才吗?”

      于是她又在袅袅的茶香里,跟他讲述了从前的许多事,他父亲的出生,到他是如何失去天才的,他和他父亲一样天才,甚至更天才。但是晨晓也隐瞒了一部分事实,咏勋对于记忆与嗅觉的过分敏锐,从某种程度上说,是对于缺失人格和情感的一种互补,也许那正是他自身缺乏气味的外在关联。当然也许这只是暂时的,但无论如何,只要他留下来,势必会对咏忻造成一定的伤害。

      她没讲这许多,但是咏勋全都明白了,“所以,如果我不走,那么走的人就是咏忻是吗?你们跟她谈过了,她也同意了。”

      “咏勋,你应该叫她姐姐。”
      “对不起妈妈,我做不到。”
      “为什么?”
      “我不知道。”
      “因为你觉得这是在强调一种对立?强调姐姐这个身份拥有你所没有而原本应该拥有的东西?”
      “也许就像爸爸说的,也许这就是命运吧。”他淡淡笑了笑,“但是我会出国的,我赞成爸爸的理解。”

      咏勋还说了,爸爸是他一直以来都崇拜的人,无论他做什么都瞒不过爸爸的眼睛。

      最后走出茶室的时候,咏勋忽然叫住她:“妈妈,谢谢你。”

      (5)
      沈杰英的决定是对的。

      车子飞驰在巴黎的街道上,透过车窗,咏勋第一次露出隔着温软的羊水观察世界的表情:庞大错综的世界,一张藉由气味蛛丝织构起来的蛛网,车身呼啸着斩过去,在空气里丝连的末梢上下飞舞着,仿若一条条搐痛的神经,牵连、勒掯着整座城市的脉搏。这一切的感触都使异常他兴奋,他知道自己来对了。

      但是这气味的工程过于冗杂,也过于庞大,仿佛容汇了太多酸苦甘咸辛的人生,因为缺乏意识控制而显得浑浑噩噩……确切来说,是缺乏一种魔力,一种意识形态对于人群的控制力,然而对于人类,这正是最需要警惕的。

      “是这条街吗?”他的母亲开口了。

      “是这条街。”他的父亲说,“我给智颖打个电话。”

      咏忻为了躲他,没有一同来巴黎,而是宿在了同学家。但是这不重要了。

      “姑姑不在这里。”咏勋说,面上仍没有什么表情,“她在离家1.5公里远的便利店里,还有20分钟才能回来。”

      是的。他理一理头发,他重新来到了人世,他重新做出了选择,然而他对于气味的魔力的野心,与几十年前他的父亲相比,似乎也没有什么两样……

      但是,谁又知道呢?

      也许在几年后……十年后,一切,又要从一瓶古怪的香水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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