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第九章 ...
-
酒是好东西,几杯下去便将醉未醉似醒非醒。其实世上所以有数不胜数的烦恼,无非太清醒或太烂醉所致,一旦处在二者之间,反得了解脱,游刃有余起来。
二婶家的烧刀子极烈乎,一杯驱寒,二杯心暖,三杯……对我这只尝过药酒之人而言,已是极限。黄辣辣的酒水洭洭流过四肢百骸,乱七八糟的疙疙瘩瘩全被摆平,整个人立时入了舒坦。
眼前骆宁已叠成双影,白晃晃地摇,看得我越发高兴,伸手想抓一个。若世上真有那么多骆宁,分个给我又有何妨!
手没碰到他脸便被一把抓住,耳边响起模模糊糊的声音:“梁昕,梁昕?……醉了,我先送他回去……。”
说完,我被人强架起来,踽踽向门口行去。和他靠得如此近,鼻间闻到股若有若无的书香,正是骆宁身上特有的。受此启发,我开始一心一意思考这样一个问题——读书人下厨,油烟味盖不过书香味;庄稼人看书,书香味压不过油烟味。骆宁是个读书人,即使常在灶间泡着,仍非油盐酱醋之辈……那我呢?我又算什么人?在骆宁眼里,我又掂了几斤几两重?
脑间一刹那,脚下不留神,喀喇绊在门槛上,惶惶向地上倒去,幸得边上人眼明手快,在腰间扶了把,我的脸面才逃过厄运。在小五大声咋呼中,我转头呵呵傻笑,一个谢字还未出口,下瞬间,人被骆宁横抱起来。
这下我天旋地转得厉害,索性钩住他脖子,窝在他颈间闭目养神。(作者插花:明眼人都知道,其实咱梁子是在吃豆腐:)。
“少爷,雪那么大,我来打伞……。”和二婶家众位打过招呼,小五亦步亦趋跟出来。
雪一连下了好几天,外间冰天冻地,呵气成冰。地上积雪直至小腿,极是滑溜。骆宁用披风把我包得严实,深一脚浅一脚走得慢,我在他怀里起起伏伏,舒服地想睡。
耳边拉拉杂杂,传来小五抱怨的声音:“……什么鬼天气……金陵城从没这么冷过……。”
骆宁低低一笑,有热气朝我这边来,披风捂得紧了紧,露在外面的耳朵立时有了暖意。
“哎……少爷,我看二婶家的娘儿对你有点意思……。”带了谕揶,小五走在边上,哈着气,“……样子过得去,可惜是乡下人家……。”咂咂两声,带出撇嘴间的不屑,小五自顾自道:“……若夫人还在,肯定又要说,‘门不当户不对,岂非高攀?’……。”说罢,便是咯咯的笑。
脑里哄地一声,我睁眼,转头,入目便是骆宁清晰的侧脸,他望着前方,雪花纷飞,皆被锁在幽深眸里,即使此刻负重慢行,他仍清高悠远,与这冰肌玉骨的白雪之境堪堪相应。
天边的山,巍峨遥远;天上的月,清冷孤傲;天下的雪,飘忽易逝。此时我眼里的骆宁,便如这山这月这雪!
我瑟缩,心中就像寒风吹进山谷,搜刮般圈圈回旋。
忽然,我有些不认识骆宁,不认识自己;忽然,我有些不认识骆宁,却看清了自己!
……………………
“怎么?头还晕?”回到骆家,让小五取下满是雪花的披风,骆宁自抱我进屋,见我瞪两眼,愣愣出神的样,有些担心。
低头,自嘲一笑:“不晕了。”是从未这般清醒过!“放我下来,回去了。”
“去床上躺一会,我让小五生火……。”骆宁脚下不停,直往内间走去。
“我说我要回去!”扭着身,我撤手,骆宁拧不过,只好放了下地,却对我这突来的情绪甚是不解,“哪不舒服?想吐?……还是喝杯热茶,醒醒酒……。”
我站稳,细细看他半晌,胸腔里有东西呼之欲出,热滚滚地撞,可待张口,却啥都说不出,热流上眼,我猛一闭,脱口道:“没事!走了!”
转头往外冲,差点与端着炭盆进来的小五撞个正着,我顾不上,告了声谦,拉门而去。
-----------------------------
回到家,我坐在床头竭力平复快跳脱出来的心,直到听见一室寂寂中响彻的嘲笑声音:
乡下人家,门不当户不对,高攀……
二婶家的女儿是,难道……难道我不是?
我只想好好爱一个人,哪知“爱”也是要论资格的,也许在城里人眼中,巫山村不过穷乡僻壤,村人目不识丁,柴门对朱门,谈什么爱,什么尊敬,在他们眼里全是笑话,也未可知!
骆宁,你也这般想吗?你的不动声色,其实不过是种优容的嘲弄?或者我在你眼里准一乡下娃子……压根不觉我配得上你?
自卑的猜疑犹如深拧的漩涡,我在漩涡里越陷越深,不可自拔。四面土墙紧逼,如牢笼,如桎梏,冷漠阴森。
再难忍受,我逃也似地披了蓑衣,背上篮子往外跑。
出了门,寒风裂骨,恰是我目前所需。深吸口气,我安抚自己,抬步向面前天宽地广步去。
-------------------------------
人一悲情,就特喜欢风雪交加,寒风呜鸣的调儿,千山独行,伴着伤心,雪地里徒留两行脚印。
这番“鸟飞绝人踪灭”的景象,在旁人眼里十足凄怆美感,可当自己成了画中伤心人时,谁还顾得上美不美?顾上了,就不是真伤心!
出村子时,遇上冒雪赶车回家的狗子叔,老远拉开嗓门吆喝:“这雪下的,梁子上哪去?”
声茫茫,人茫茫,天色晦昧。抹了把脸,温漉漉出来的都结了冰渣子,我快步走过杆子车,头也不回:“老地方,采药!”
狗子叔在身后唤,卷着风雪听不清。其实人若一任性,就没了耳朵。我现在唯一想做而正在做的,便是捻动两条冻得刮拉的腿,一步步向前去,心里大有老虎吃天无处下爪的委屈。
咋不委屈?那老虎跳得再猛,够得上天?
我翻白眼!
------------------------------
巫峡山是个好地方,一草一木,一石一禽,皆映照着我的童年。山很高,黄褐色的巨石砌出两峰,遥相呼应。我曾不止一次,在夏日徐徐的清风里,背着劳作一日采来的药材登上母峰,眺望极目运处,夕阳洒落,腾绕着浓绸云雾,为百鸟铺出一路回家的锦彩,伴着晚歌啾啾,直至隐入天边再也不见。
每次在这广阔景象前一站,生活琐事的失落,自身感情的彷徨,立时栓在鸟儿的翅膀上,一同消失天际。留在母峰上的,是得了空灵再次洒脱的我。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曾经,我对着山声嘶力竭:为啥我没有爹娘?
山间回声……我明白了,巫峡山便是我的爹娘!
曾经,我对着山放声大哭:为啥师父老是打我?
山间回声……我明白了,因为师父恨铁不成钢!
曾经,我对着山愤恨跺脚:为啥我老认不清自己?
山间回声……我明白了,辽阔天地间,我,不一直是自己?
如今,我又站在了山顶上,满眼雪白乾坤,银质世界,天边已无飞鸟,落霞已被风雪遮蔽。
我忽然笑了!
原来……原来自己竟这么傻!
冒着酷寒,徒步来到这片精神领地,悠对巍峨苍茫,我发现,自己的伤心是如此微不足道;想要的答案,犹如这崖上清雪,明明白白,不就在那里?
骆宁,在心里筑起围墙的不是你,是我!一遇困难,曾经心中默许的誓言,立时被隔绝在围墙之外;里面,名为“自卑”的荆棘,苒苒丛生。这样的我,的确配不上你!
其实,爱是多么简单的事,如这大山,没有边界,无需资格。唯一要的,不过源源不断的动力而已。我不知自己在爱你的路上还需走多久,但精疲力竭时,我会来这里,坐上一刻……当我下山,便又是那个满腔爱意的梁昕!
站在峰头痴痴傻笑。所谓“想通”,不过瞬间的事,但无论如何,我到底是通透了,便沿着山路下峰,满山冰雪滑腻,跌了几跤,也无什计较,路是走惯的,现下便要沿这惯走的路,回巫山村,回有骆宁的地方去。
----------------------------
风越来越猛,似一簇簇刀子割在山壁上,旋在山坳里反有了种莫名的蕴量。天地被统一,在狂风的间隙里,显出消沉的静寂。
这静寂让我产生不好的预感,心头扑通跳着,加快脚步,一刻不停。可有时人总欲速而不达,越驱着快,脚下越跌跄得厉害,足难迈,身难进,头难抬,眼难睁,耳边开始若有若无,渐渐清晰出一种隆隆的声音,好似大山内沉睡千年的鞞鼓,终于拉开架势,抄持着鼓锤落了音,伴着脚底微荡,潮浪般袭来。
山在闷响,拳头大的雪球子从头顶山道上滚落,砸在身上,我被脚底突来的振荡一吓,跌在雪地里,手掌剧痛,心中却亮堂般骇绝,骆宁,骆宁,我要回去,我要见你……。
“梁昕!梁昕!……”
混沌之前,骇绝之间,实实在在的喊声穿透滚滚闷响,箭般射来。抬头,山下是抹蓝色身影,驾驰轻功,飞山走壁向这边而来。
我承认我在做梦,恶梦与美梦的胶合,全化作骆宁真实而迅捷的步子,雷霆万钧。
“不要过来!骆宁……不要过来!”泪水奔流,我撑起身子向那处狂喊,天,转身吧,来不及了,别来救我,别来……
……酝酿已久的崩塌终于撤了最后防线,大片雪块如烈马,如洪水,气焰嚣张,汹涌而下……
怒吼着撕去往日温情的面纱,巫峡山,第一次背叛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