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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   越儿足足烧了四天,骆宁衣不解带,在床边太上皇般伺候,喂茶喂饭兼把屎把尿,偶尔得个空,不忘回头吼我两句,“你就不能给点药,让他先退烧?”

      我在屋里屋外浇石灰水,头也不抬,有气无力地回:“骆大爷,你娘当初没教你?烧不透,疹子不出。”

      几天下来,他早习惯我这死人腔,呆呆望着儿子又睡去的脸,喃道:“可,也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啊……!”。

      我摇头,知他关心则乱,但出麻疹就这么回事,有再好的医术也违不了老天爷的规律!

      浇完石灰,从缸里摇了勺水净手,去灶间探个头,泡杯药茶,托着进房,给骆宁:“喝了它。”

      他接过,吹了吹,想叫醒越儿起来喂。我怒,大叫:“我是叫你喝!”

      他一愣,缓下动作,淡淡问:“我没病,喝什么药?”

      我翻白眼,指着他便是通脾气:“你看你自己,胡子一把,眼神呆滞,你四天里吃过多少东西,睡过几个时辰?没病?现在没病,两天后就有了!到时你病秧子,千万别来求大爷我帮你照顾儿子!”

      村里的娃儿也出过疹,最终还不是妥妥当当?他们爹娘同样操心,可没一个像骆宁这样!简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越儿咳嗽一下,他跟着团团转,越儿少吃一口,他来跟我急。治了那么多娃,我首次心力交瘁至此,恨不得在这当爹的屁股上踢一脚,让他别再无头苍蝇。

      骆宁听了话,看着那宁神健体的药茶半晌,忽然抬头一口喝下,把杯子还回,拍了拍我肩头,“劳烦你。”转身掀门帘出去了。

      我拿着杯子,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帘动处,心里一松,回头看了眼床上的越儿,几天来首次开笑,轻声道:“有他这样的老爹,你小子真幸福。”

      越儿睡得正熟,我在桌边坐下,细听外间动静,果然灶间一阵淅桫,不一会飘进一丝菜香。我放下心,随手将边上窗户开条细缝,向外张望。

      太阳挂在山头,要下不下,田间绿油油反折着光,蒸腾了一天的热气,终于尘埃落定。

      这晚景天天见,如今却有点不同。

      我朝右边喧哗处望去。

      这里虽是半大不小一个山谷,地势却不平坦。三十来户人家错落在几层高低梯地上。当初师父喜静,挑了最高一层盖草屋,山坳子大一块平地,孤零零一间,每次去狗子家,还要绕两步下一个梯才成。

      可现在,小屋不再孤家寡人。右边十丈开外,有人正在盖新房。

      骆宁这人,在越儿身上婆妈得紧,别事却不含糊。决定在村里住一年,他第二天便吩咐小五去镇上,雇了几个壮汉,拉了五车木料,选址规划起来。

      其实隔日得知这计划,我还有点小小吃惊。虽然我长期耳濡目染,和师父一样,绝对算不上好客,可说真的,若当初骆宁提出要住我这儿,不过一年,想来自己也不会拒绝,毕竟是外乡客,我还是会照顾着。(作者插花:当初某人凶巴巴要人家滚,怎么这会儿全忘了?~~^_^)可他既然另有抉择,我也只好摸摸鼻子想,大家非亲非故,本就该这样。而且两富家少爷,一破屋怎能住得惯,何必丢我的人现他的眼。

      关好窗,我坐回桌边,听听外间没了动静。师父房里有张床,想必聪明人已乖乖休息去了。

      再瞧眼越儿,小家伙仍在熟睡,全然不知几个大人围着他操心劳累。我叹口气,抚了抚受伤的左肩,这肩膀恢复得比我预料中好,也没必要再记仇。只是想着打打骂骂,和他们也相处了好几天,就不知将来的日子,是否也如此……不寂寞?

      凝着烛火,思绪绕得远,我慢慢出起神来……。

      一片混沌间,身子一动,好似被人抱起,暖暖和和的,我勉强撑了半眼,就见一张神清气爽的脸,带着笑意,在面前晃。我一拉沓脑袋,抱着那暖枕蹭了蹭,又立时睡去了。在将睡不睡的最后一刻,脑里只一个念头:这周公……笑得真好看!

      ……………………

      再醒来时,一夜已过,屋外十足大亮,身上薄被盖得严实,我竟睡死在师父的床上。

      跳起来,心里直喊糟。骆宁昨晚难得拜托,我竟把病人撂在一边,自己睡得雷打不动,这玩忽职守的大帽一扣,他还不知要怎么吼人呢!

      重重在脸上抹一把,披了衣衫往外间冲,掀帘进门,只见骆宁正坐在床边,握着越儿的手,太阳斜照入屋,洋洋撒了一身。他听到动静,回头,高兴地对我笑,指着越儿说:“瞧,疹子出来了。”

      这一天,无论我做什么,脑里总摆脱不了他阳光般乍现的笑颜。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温柔起来的骆宁,是如此魅力四射……没出息如我,竟惭愧得头晕眼花!

      疹子最初发于耳后,接着颈部,额头,直至躯干四肢。三天内,小小的越儿成了一只小小的赤豆粽。

      关键时刻,我这大夫开始发挥十足作用,配药煎熬,全一手包办。好在药库里生麻黄、莞荽子、西河柳、紫浮萍几味药材还齐全,秤量煮沸,每过三个时辰,用药汁将越儿全身擦拭,以助出疹。再配以清热解毒的的三黄石膏汤,每日辰未二时细细灌喂,小家伙体质算硬,四透过后便慢慢有了收相。

      虽然儿子仍不免遭罪,但骆宁见一切皆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无论三齐还是四透,都与我预言分毫不差,便逐渐放下了心。

      既然信了我的医术,那大夫说的话他自然要听。我对他说这煎药擦拭也有门道,上不上手大不相同,若他不想儿子以后成个大麻脸,就放手让我来。他听后犹豫半晌,道:“那不是要劳你一直候在床边……?”

      我打断他:“大夫本分就是如此,你既然要我尽,我便尽到底……对了,反正你也没啥好帮,不如去照料一下新房子。”

      他又想婆妈的“可是”,话没出口,便被我赶出屋子。外面天瓦蓝瓦蓝,青草碧油碧油,没紧要事,干嘛非和我来挤豆腐大的病床前。

      骆宁真信了我,就不婆妈了,房子儿子两头照应,又开始吃得下睡得着,头几天里瘦掉的肉终于补了回来,我心里高兴,即使连着三天没闭眼,也认了。

      我们这小村,哪家生个牛崽子,哪家多个胖娃子,都是不得了的大事,更何况有外乡客来这儿定居了,只差没敲锣打鼓迎人。这些天,那些大伯大叔们,田间闲了就跑来帮忙,搭梁砌瓦,忙活得不亦乐乎;婶儿姨儿也没空着,带了小的端茶送水,也或和这新来的一家套套近乎,看到骆宁千里挑一的俊样子,身骨又挺拔,纷纷两眼放光,也不管人家是有儿子的,恨不得明儿家里还没指定的娘儿全嫁了他。小孩子们却不管这些,图个热闹,高兴地围着工地打圈圈乱跑,嬉笑声叽呱一片。

      有那么多热心的乡亲帮忙,房子逐渐造起来,四间外加小院,抬梁式,不算村里大户,做工却精细,没在柱梁雕个花花草草,可就住一年而言,已够好得了——好到足以让它一边的茅草邻居汗颜。

      我每次趴在窗口看那新屋,都会撇撇嘴表现我的不屑,不过一个临时住处,造那么好看干吗?有钱人咧!

      越儿高烧渐退,不再整日昏迷,卧在床上眼睛滴溜地瞅我,“梁哥哥,你为什么老叹气?”

      我回头,将我的鄙夷无条件转移:“小子,叫叔叔!”

      每日把屎把尿,小家伙早已不怕我,眼睛眨啊眨得一片星亮:“可爹说,梁哥哥那么年轻,应该叫哥哥才对。”

      如果没他那爹,我是极愿意让越儿唤我哥的,可现在打死我都不行,一个爹一个哥,我岂非平白无故比骆宁矮一辈?骆宁才多大?能过二十五,我脑袋摘下来给小家伙当球踢。只不过人家动作快,先生了个儿子,如果两年前东村的二妞肯嫁我,现在我也绝不会没成绩。两人比儿子,看谁比得过谁!

      抬脚去煎药,掀门帘前,最后一次狠狠叮嘱床上小家伙:“以后不许叫哥,听到没?!”

      出麻疹,不过就三齐、四透、五退、七净一个过程。别人家的养上百天,就应付着过去了,但越儿在我手里,七十日未满彻底痊愈,金字招牌一亮,脸上半个痘痕都没留下。

      我玩笑着对骆宁说:“瞧,还你个白胖小子,这脸干净的,将来还不知骗到多少姑娘。”

      接口的是越儿,童稚的声音带了奶气,却听得差点让我一头栽倒:“因为我长得像爹啊……。”

      借花献佛,真不能小看这娃子咧!

      骆宁却难得一脸红,复又想起什么似的,整个人沉重几分,坐在床边,抚了抚儿子脑袋瓜,轻声道:“别瞎说。”

      受不了他们父子那温情样儿,我喝口茶,润润喉,杀风景地插话:“越儿既然病好了,你们啥时候搬?”

      “小五这两天忙着去镇上采办,明日应能整顿齐全,打扰你那么多日子,不好意思再叨唠……我想,就后天吧。”

      “不好意思再叨唠?你不还要叨唠我大半年吗?甭不好意思,要搬就赶快走人,我一个也清静些!”说完,放下杯子,起身走了出去。

      我知道我在耍脾气,我也知道这脾气耍得绝对没道理,可就是气了,没道理就没道理。

      两步跨出屋,走得急,刚出门,竟是一股天旋地转,眼前一昏,双膝就要扣地。

      “你怎么了?”身后一阵温热气息,腰间揽上双有力的手,扶住我欲软倒的身子。

      回头,只见眼前黑乎乎一个影,于是喘着气道:“……吃坏了……想拉肚子……。”

      没等要求来人把我扶去茅厕,身子一轻,被打横抱了起来,等我眼前稍亮时,整个人已被安置在师父房里的床上了。

      我看着骆宁又皱起的眉,恍惚着伸了指头,将那眉间抚平:“……别一副拉不出的样子……我没事啊……。”

      手被握住,身上忽然暖被一盖,四角压个紧实,“……你曾吼我不吃饭不睡觉……可你却瘦得比我还厉害……这两个多月……苦了你……好好睡吧……。”

      我好像听到蜜蜂在头顶盘旋,将蜂蜜撒向人间,甜甜的甜甜的甜……让人满心舒坦……就此,放了十足心,彻底睡死过去。

      这一觉睡猛了,整整两天,简直要把过去两月的睡眠全补回来似的。醒来的那一刻,差点分不清南北东西。

      洗梳过后,我靠在门边看骆宁一家搬东西,所谓东西,其实不过几口箱子再加一个越儿而已,来去几回,也就清了。

      最后一次骆宁独自回来,走到跟前,笑着看我半晌,说:“就住隔壁呢,别沮丧个鬼脸。”

      我也笑,一捶他肩膀:“没睡醒罢了,鬼才沮丧。”

      听到小五在新屋里叫,骆宁回头答了声,复又看我,略低下头,商量着说:“要不……以后你每天来我们这儿吃饭,反正就四个人,凑合着……也好过你一个再开灶头。”

      他两条浓浓的眉,齐齐整整的,看得人心痒,我心口不一,撇撇嘴道:“得了,等治好越儿,我绝对敲你一大笔,别想用这小恩小惠就打发了我。”

      骆宁闷着笑起来,最后抬手整了整我一头散发,轻声道:“好好照顾自己。”便转身朝新屋去了。

      不用你说,我也会好好照顾自己,师父过世三年,我还不就这样过来?

      望着他在夕阳中渐去的健硕背影,我嘴角一弯,心头别样宁静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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