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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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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洛远昨晚一直到后半夜才睡着,早上起得很晚。
他在酒店吃了个早午餐之后便出发去了机场。今天的交通意外的顺畅,他比预计的时间提前到达机场。
在贵宾候机厅等待的时候,他百无聊赖中打开手机看书,然而那些文字却像是在屏幕上跟他玩着捉迷藏,飘来飘去没有一个愿意跑进他的脑子。几次尝试集中精力未果,何洛远关掉了读书软件,重新打开了与蒋烆的对话框。在那一行行聊天记录间,他仿佛看见了蒋烆微笑着打下这些字的模样。他把那不算长的对话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最后打开蒋烆发给他的网球拍截图,一张张对比起参数来。
“想好要买哪款了吗?”一个声音忽然从旁响起。
何洛远抬头,蒋烆正笑着看他:“抱歉,不小心瞥到了,不是故意要看你屏幕的。”
何洛远面露惊喜:“你怎么在这儿?昨天不是说在北京有事儿,要过些天才回上海的吗?”
“今天一大早助理给我打电话,说上海公司那边临时出了点儿问题,让我赶紧回去一趟。”蒋烆说着指了指身旁的座位:“介意我坐你旁边吗?”
“当然不。”何洛远做了个“请”的手势。
蒋烆落座后,何洛远关心道:“你公司的事儿严重吗?”
“没什么大事儿,就是有些矛盾非要我出面解决不可。我现在发现,开公司跟开幼儿园本质上没区别,下面的人一点儿不比三岁小孩儿让人省心,有些事儿说出来都幼稚得可笑。”
何洛远点点头:“不严重就好。”
蒋烆挑眉看着他:“怎么?担心我?”
何洛远笑笑,没回答,而是凑近了他说道:“哎我说,你该不会是特意为了我选的这趟航班吧?”
蒋烆嘴角满是笑意:“嗯……公司有事儿是事实,特意选和你一趟航班也是事实。谁让你昨天告诉了我航班时间呢,我不能辜负你的好意不是?”
何洛远笑道:“听你这意思,是说我在故意给你制造机会?”
“你是不是故意我不知道,但是我不能浪费这个机会。我还没跟你一起坐过飞机呢。”
这句话说完,笑容在两个人的脸上逐渐减淡。
他们曾经约定要一直在一起,不论何洛远考去哪里的大学,蒋烆都会在那里随便找一个学校去读,民办、专科什么都行,他们会一起坐飞机去往那座城市,共同开启两个人的新生活。
然而这一切终究没能实现,那年夏天结束的时候,蒋烆站在峰海机场的围墙外,看着何洛远搭乘的飞机冲入云霄。两个人从此天各一方,那一场刻骨铭心的初恋就此画上句点。
“哦对了,那个……纪宁屿怎么样了?我好多年没有他的消息了。”蒋烆率先打破了沉默。
何洛远摇摇头:“不知道,我上大学之后跟他的联系就越来越少,等我出国之后就再没联系了。我本来以为这次婚礼他也会来的,结果听夏渝说好像是他家里人生病了,他赶回峰海照顾去了。”
“哦,这样。”蒋烆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登机后,两个人的座位并不相邻。蒋烆也没有找人换座位,反正公务舱座椅间距大,机舱内又吵,换了也不方便聊天。
下飞机时,蒋烆预料中地请何洛远吃饭。何洛远自然没有拒绝,他心知肚明,这顿饭才是蒋烆特意选这趟航班的目的。
中式餐厅的小单间,桌上摆的全是何洛远爱吃的菜。
蒋烆帮他盛了碗汤:“你趁着在国内这段时间多吃点儿,等回去了再想吃这么正宗的中餐就难了。”
何洛远说:“确实,整个墨城味道正宗的中餐馆一共也就那么几家,我又不是个为了一顿饭愿意跑很远的人,所以基本上一年到头也吃不上一两回像样的中餐。不过好在我这人在吃上面从来不纠结,有得吃就吃,没得吃也无所谓。”
蒋烆点了点头:“国外虽然看着是中餐馆遍地,但其实大多都是改良过的,什么宫保鸡丁、沙爹牛肉、炸春卷、干炒牛河……”
何洛远举手阻止道:“行了别说了,你再说下去我嘴里的饭都不香了。我得庆幸我没去你留学的那个国家,要是让我天天吃肉桂粉,我肯定立马卷铺盖回国。”
蒋烆哈哈大笑,眼神无限温柔地看着何洛远:“小远,看着你现在过得这么好,我心里真的高兴。”
何洛远微微笑了下:“我啊,也是把自己光鲜的一面给别人看,心里的苦只有自己知道。”
他想了想,放下筷子,掏出手机。
“来,我给你看个东西。这就是我这几年跟我爸妈的相处方式。”他把手机交给蒋烆。
微信对话框里的内容诉尽了何洛远这几年的亲子关系。聊天记录当中,前些年是何洛远的父母不厌其烦地对他说教同性恋是肮脏下流的,是违反自然的,是一种心理变态,让他千万不要一错再错。而何洛远则耐心地向他们解释同性恋只是一种自然现象,是天生的无可改变的,他既不下流也不变态。如此往复几年后,何洛远与父母之间就逐渐没有了对话。父母三不五时会发来以恐同为噱头的文章和短视频,也不做任何说明,就是不停地把这些网络垃圾往他这里堆,似乎只要他们转发得足够多,就能“矫正”何洛远的性取向。何洛远也不再做任何争辩,只是每个月按时给父母转钱,转账的金额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增加,父母则毫不犹豫地悉数接受,除此之外他们之间基本上再无其他交流。
何洛远满眼惆怅地回忆道:“那时候我刚上研一不久,家里就开始不停给我介绍相亲对象,希望我回国就能马上结婚,结了婚就赶紧生孩子。我当时想得太简单了,觉得我不可能一辈子这样瞒着父母,与其让他们一直在一件不可能实现的事上抱希望,不如早点告诉他们真相,于是我就干脆向他们出柜了。我预料到了他们很难接受,可他们的反应比我想象的还要激烈得多。这么说吧,我这辈子听过的最不堪入耳的咒骂全是在那个时候从他们口中说出的。你知道人在面临巨大打击的时候总是想要去找到一个可以责怪的源头,他们不能接受自己生出来的孩子天然就是同性恋,于是就把一切都怪到了留学上面。他们认为我是被西方的腐朽思想给蛊惑了,才会走上错误的道路。他们停掉了给我的一切经济支持,要我立刻回国,改邪归正。不论我怎么跟他们解释我从初中开始就是同性恋,他们都拒绝相信,一口咬定说,如果当初没有同意我申请那个交换生,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那段时间我过得真的很艰难,因为学费太贵,我为了能把书念下去,只能申请改成半工半读,一边拼了命打工,一边省吃俭用攒学费。”
何洛远说到这里,深深地叹了口气:“那段日子我甚至至今都不愿意回想,每天又要念书又要打工,为了省钱住华人房东的群租房,顿顿吃最便宜的白面包和意大利面,买超市各种临期的打折食品,新鲜果蔬轻易不舍得买。当我以为日子不可能再更难的时候,我爸妈突然自己办了旅游签证跑到我那里。他们没有做任何计划,所有的食宿问题都要我来解决,费用全部让我承担,我要满足他们突发奇想的各种要求,还要忍受他们在精神方面的疲劳轰炸。后来我才明白,他们去那里的目的就是想要耗光我攒下的学费,让我走投无路只能回国。他们就是一心认为,只要我回国他们就一定有办法把我变回直男,就能如他们所愿那样娶妻生子,传宗接代。
“我当时被他们逼得快要发疯了,我对他们说就算我回了国也还是同性恋,这一点到死都改变不了,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娶妻生子。他们大骂我不孝,说养我还不如养一条狗。我就问他们,如果我为了孝顺去欺骗伤害一个无辜的女人,让她为我们家生孩子,这样他们难道不会良心不安吗?结果你猜他们怎么回答我的?他们说,他们不管那些,他们只想要一个正常的儿子,因为他们不想被人戳脊梁骨。那一刻我终于明白,我的父母如此激烈地与我对抗,并不是因为他们真心盼望我好,希望我能有个美满的家庭。他们并不在意我是否痛苦,也不在意去毁掉另一人的人生,他们在意的只是别人对他们的看法,和他们自己的感受。当时我就下定决心,我一定要留下,不为别的,就为了远离他们。因为我知道如果我回去了,他们只会更加方便地干涉我的生活,无休止地跑到我面前对我进行‘教育’,同时对外把我包装成一个直男,去浪费其他人的时间,企图让那些优秀的女人来纠正我的取向。我不想过那种日子,所以其实我这些年一直留在国外,并不是别人以为的那些理由,我只是想用距离来为自己挣得一份清净。
“他们最后在我那折腾了两个多月,耗光了我最后一分存款。我当时真的是连一顿饭钱都付不起了,可我仍然是宁死都不肯屈服。他们觉得再继续耗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了,因为再待着去,他们只能自己付钱买单,于是就打道回府了。临走之前,我爸留话给我,说如果不带媳妇回去,就永远别再回他的家。后来是冉晴借钱给我,我才得以把他们那阵子制造的亏空给补上,要不然我可能真的会饿死。比较幸运的是我毕业就找到了一份薪水不错的工作,在养活自己的同时每个月还能给我爸妈打些钱。我注定成不了他们心目中的‘正常儿子’,除了给钱,我已经什么都做不了,好在他们从来都不拒绝我的钱,这样我心里也能平衡点儿。”
“所以这些年你一直都没回过家吗?”蒋烆问道。
何洛远摇了摇头:“三年前我爸要做心脏搭桥手术,我妈来问我要钱。我提出想要回去看看我爸,结果得到的回复是,除非我带着媳妇一起回去,否则就别出现在他面前给他添堵。他还说,他这辈子见不着我娶媳妇死不瞑目……我当时甚至都想,要不花钱雇个演员回去哄他开心一下算了,但是我又害怕万一穿帮了,我爸的心脏可能更受不了。最后我就给家里转了一大笔钱,然后继续老老实实在外面待着。不瞒你说,我这次回国出差,都不知道该不该回去看看他们。他们年纪越来越大了,能见面的日子也越来越少了,可是如果我回去,会不会让他们更生气?我是绝不会为了孝顺而娶妻生子的,而他们也绝不会接受我是同性恋,这件事情,无解。”
蒋烆满是心疼地看着他:“要是那时候我能在你身边就好了……”
何洛远笑笑:“都熬过去了,生活里不是每一个难题都有解决办法的,解决不了日子也还是得继续。至少我现在过得还行,除了亲子关系一塌糊涂之外,其他方面没什么可抱怨的。你呢?告诉你家里人你喜欢男人了吗?”
蒋烆点头道:“嗯,我很早以前就说了。”
何洛远问:“那他们能接受吗?”
蒋烆说:“其实我想,这世界上应该没有任何父母会希望自己的孩子是同性恋吧。哪怕他们对gay没有任何偏见,但也不想看到自己的孩子是小众群体的一员,承受比普通人更多的压力。不过我家里的情况要好很多,我父母因为没能给我个安定的童年,一直对我都有愧疚感。其实我自己并没觉得这有什么,相反我的童年比大多数人都精彩,但是他们就是觉得对我有亏欠。所以当我向他们出柜的时候,他们虽然心里不怎么痛快,但也还是选择了接受。我爸现在对我就是不管不问的状态,我妈偶尔会关心我有没有男朋友,她还是希望能有人一直陪在我身边,感情有所寄托。”
“蒋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其实你的父母完全可以对你说,他们给了你大多数人无法企及的物质条件,你该感激涕零,该遵从他们的意愿。但是他们没有,因为他们在意你,所以才会更看重亏欠你的部分,而不是给予你的部分。而我的父母更看重的是他们自己的付出和回报,他们指责我最多的就是我不能按照他们想要的方式来报答他们的生养之恩,可是他们从来都没有想过,我是否愿意出生在这样的家庭,拥有他们这样的父母。”
蒋烆看着他,眼前又浮现出那个哭着说“我不能是”的少年。如今的何洛远看上去是那样阳光开朗,可是不被双亲认可的疼痛却始终都没有从他身上消失。
饭后,何洛远准备拿出手机叫车,被蒋烆一把按住。“我送你。”
“大晚上的,别折腾了,让你的司机早点儿下班吧。”
“他已经下班了,我让他把车留这儿了。”蒋烆说着从兜里掏出钥匙在手里晃了晃:“我亲自送你。”
何洛远笑着说:“你就是想知道我住哪儿是吧?”
蒋烆一脸诚恳:“拜托满足我一下。”
“行啊,走吧,不过我得告诉你,我现在只是临时住在那家酒店,等公司给租的房子安顿好了,我就会搬。”
蒋烆替他拉开包间的门:“那到时候我就再送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