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不见》扮骨

4、黄昏

　　回去的路上还是牵着手的。

　　裴呈鹤用近乎撒娇的语气，质问她为什么这么久才回来，控诉着被抛弃的不满。

　　许是因为看不见，他低头凑的很近，仿佛要跟她紧挨着才能舒心。阴冷的空气被他挤开，温软的气息带着股好闻的香味扑面而来。

　　宁嘉雪动了动鼻子闻了闻，香味带着股甜腻，柔软细腻，是前段时间朋友送的那瓶婴儿沐浴露的气味。

　　说是什么“随手给孩子买的没想到这么好用”，于是“好东西就要分享”地送了过来。

　　宁嘉雪咬了咬口中被吸上来的布丁，就着温热的奶茶一起咽下。拿着奶茶的手背被风吹得冰冷，手心却热得出了汗。

　　她说：“人很多，排队耽误了一些时间。”

　　可是裴呈鹤分明不是要一个解释。他只是闷闷地“嗯”了一声，挨得更近。

　　像个孩子一样。

　　孩子啊。

　　宁嘉雪喝完了奶茶，随手扔在了路边的垃圾桶里。口袋里的手机已经振动了好一会，她这才慢吞吞地接起。
　　“喂。”

　　宁嘉雪不爱接电话，这是裴呈鹤在相处中意识到的第一件事。

　　她的手机常年静音，似乎总有人在着急联系她，有段时间手机总是震个不停。裴呈鹤疑心是宁嘉雪没听到振动，于是提醒她似乎有人来电，换来的只是一句“不用管”。

　　这几年来，不知道有多少通电话都被她这样略过了，可也从没听谁对她有过意见。

　　是啊，那可是宁嘉雪，裴呈鹤想。他又握紧了一些宁嘉雪的手，想着如果是宁嘉雪拒接自己的电话，那他也只会觉得是自己不小心打扰了她。只要是她亲口说一句“刚才在忙”，那么不论是谁都会信的，因为她是宁嘉雪啊。

　　宁嘉雪在敷衍地回应着什么，手指无意识地刮蹭他的掌心，带起一阵痒意。

　　裴呈鹤突然很想看看宁嘉雪现在是什么表情。

　　敷衍的、慵懒的，这样狡诈地轻飘飘就拒绝了来电人的邀请，即使对面发出失望的哀嚎也只是波澜不惊地回应一句“抱歉”，这个时候她会露出哪怕一丝无奈的表情吗？

　　明明是很可爱的幻想，想着想着会让人忍不住扬起唇角，可还是控制不住一股难言的酸涩涌上心头，心脏的砰砰跳动都像沉入了暗潮汹涌的流沙，沉闷地发出无声的哀嚎。

　　裴呈鹤像迷失的旅人一样紧紧攥住宁嘉雪的手指。他的唇角控制不住地落下，精致的脸蛋面无表情。不知道是在和谁赌气。他停下脚步不愿意再往前走，脑袋不轻不重地落在宁嘉雪的颈窝。

　　他看不见，他是个瞎子。
　　没有哪一刻比现在还要痛苦。

　　正在接听电话的宁嘉雪很纵容裴呈鹤，只当他是走累了，于是任由他靠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像抚摸路边的小狗一样顺着他的发。

　　如果向她坦白自己的心意会怎样？惊诧，厌烦，会说“怎么会有这种念头”，还是根本就无所谓？宁嘉雪会头也不回地离开的吧？现在他突然不愿意走了，宁嘉雪在怎么想他？会觉得他很不讲道理吗？还是其实已经露出了无奈又厌倦的神色了呢？

　　裴呈鹤觉得自己好任性，像闹脾气的小孩。明明这些只是设想中的宁嘉雪，他却已经急得迁怒于她，埋怨她的无情和冷漠了。

　　委屈得红了眼眶，却又如梦初醒一般抱紧了宁嘉雪，脑袋蹭蹭她的颈窝。

　　对不起，不是故意要生你的气的，对不起呀。
　　我只是压抑的情绪无法释放，所以有些小小的患得患失，没关系，我会调理好的。

　　*
　　耽搁了一会儿，等挂断这个朋友打来的叙旧电话，天色已经暗了不少。

　　明亮的日光逐渐散去，天空笼罩着昏黄的云，连高傲的太阳都柔和可见。

　　黄昏了。天边的火烧云和街头的枯枝相互映照，勾勒出棕色的萧条，融化在凌厉的风里。

　　肩头的脑袋久久没有动静，即使听到电话挂断也没有直起身要走的意思，所以宁嘉雪抬起头久违地好好欣赏了一次黄昏。

　　直到看得眼睛有些晃神，宁嘉雪才收回视线，抬手拍了拍裴呈鹤的后背。

　　“走吧，该回家了。”

　　*
　　宁嘉雪喜欢被人需要的感觉。
　　她从来都是扮演着一个年长的知心姐姐的形象，毫不吝啬她的同情和怜悯。

　　宁嘉雪也习惯了被依赖。从小到大，她的肩头趴过不知多少伤心的脑袋，即使是在机构的那短短两个月，也有不少孩子在她怀里哭累了再睡去。每当这时，宁嘉雪就会轻柔地将那孩子抱起，再送回房间，温柔地替人整理好被子，再轻手轻脚地离开。

　　在没有成年之前，得益于青春期的早熟，长得偏快的身体总是显得宁嘉雪比同龄人成熟，能更好地成为这样一个值得托付的依赖对象。

　　如果宁嘉雪像普通孩子那样快乐地长大，大概会成为一个温柔又有力量的圣女般的人物，走上致力于奉献出自己的爱的道路。

　　可是那毕竟是如果。对于真正的宁嘉雪来说，她的温柔和可靠并不是出于怜悯，而是因为她需要。她意识到自己很喜欢被依赖，并且渴望从中获得心灵的慰藉。大概是空洞的情感自己生出的求救机制吧。

　　所以见到裴呈鹤的第一眼，宁嘉雪就被吸引了。

　　一个盲童，故作坚强地努力融入正常社会，可是他永远跟宁嘉雪这个怪物一样，无法做到真正地与世界和解，即使体验过诸多浮华，也会在片刻晃神之间生出浓重的厌弃，怀疑起这个世界的真假。

　　宁嘉雪的第六感很准的。她敢笃定他们是同类人，是身边即使众人拥簇也没有真正知己的孤独的人。

　　这就是宁嘉雪接近裴呈鹤的理由。

　　就像母亲见到可怜的啼哭着的孩子时会忍不住伸手拥抱亲生的血肉一样，宁嘉雪拥抱住裴呈鹤的时候，就像穿越回了多少年前那些难熬的夜里，拥抱住了蜷缩着的发着抖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