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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迷恋 ...

  •   你们正在吃一顿静得几乎叫人窒住的夜饭,忽见老妪排闼而入,手上把着一个挎篮,一边招呼你们,一边往桌上摆一颗大得惊人的梨。她说,行之啊,过来找你拿些药草,秋凉了,老东西的喘疾又翻上来,昨夜一夜不曾得睡!
      你赶忙撂下碗筷,到药架子上寻药,配好了,拿过来细细与她说该放几分水,煎至几时再加某药,又说不然你替她熬好了给她送过去。她忙不迭地说不必,这药都熬过多次了,她懂。把药放进挎篮,她说这就告辞了,扰了你们吃夜饭,心里不过意,那梨是她侄儿孝敬的,个头太大,他们两个老东西吃不下,就给你送过来,你们尝尝滋味如何。
      由头至尾,但生不曾起来招呼过一声,你心想这人也不知纯是傲气,还是不通人情世故,竟连表面功夫都不肯做的。将来哪家女娘要是嫁予他,怕是有得愁喽!
      用完夜饭,收拾好台面,你把梨子洗净了,准备一分为二,但生拦下你,说:梨不能分。
      ……啊?
      怎的还信这个呀!
      你问他:不分,那、那要如何?
      他说,你吃。
      你说我吃不下这许多。
      他说,既是吃不下,那便全归我。
      ……
      你心说这人就是想吃独食吧,这么大一只梨,看不吃撑了他!
      但生二话不说,拿起就吃,渣都没给你剩……
      虽说前阵子熬梨膏的时候吃了不少,但此梨与彼梨不同啊,此梨浑身金黄,脆嫩多汁,生成一副好吃的模样,招人得很。你想吃一口,一小口就好,哪知道这人居然几口吃净,都不给你分点儿。
      但生不想与你分离。分梨也不行。这是他心事,亦是心病,这心病到了入膏肓的地步,连“分梨”的谐音预示出的兆头,他都要灭掉。你无从知晓他心事,更不知他心病,在你看来,这就是个蹭饭吃还要蹬鼻子上脸的犟种!
      他见你有些气哼哼的,就问你:你想吃那梨?
      你负气点头,且看他要如何。
      他嘴角起了笑弧,似是在笑你馋,也不想想这是非是谁挑起来的,还笑!
      你不理他,他大步跨出门去,过了一小会儿,回来了,掌心托着一颗小黄梨,比老妪送的那个小了好几圈,你吃大小正合适。
      你问他哪来的,他半真半假地回你说是他变出来的,你不信,但见那梨诱人,便就欢天喜地地接过,洗净吃完。
      你还是很好哄的,一颗梨子就将你哄开心了。他见你开心,那颗系在你身上的心也跟着开了心。你见他面色和缓,憋在心里的一铺话忍不住要往外倒,踌躇有时,你说:但生,明日我要搬去与江老丈与江家婆婆同住,他们二人上了年纪,腿脚不利索,熬药做饭都不便,我去了好有个照应。
      但生面上笑影渐淡,他定睛看你,似已将你看穿。他轻声问道:你厌我了?
      他这话直冲你来,你噎住,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半晌,你听见自己答他:……没……这与那无关碍,是、是我收了江家每月五两足银,做了这栗园村的村医,也答应江家人要好生照料江老丈与江婆婆……
      你把江家银子退回去。你缺吃用,我给你。你随我去。
      但生打断你,把你退路都替你找好了。退路在他那儿。
      或许他已将你那点小算盘看穿,但不点破,还借机另辟一条路要你走。
      你又噎住了。
      凭什么呢?凭什么拿他钱,随他走?他这是要你跟着他行军打仗,做个军旅中的伙夫?可行医治病才是你本行啊,难不成是做伙夫兼着军医?
      你麻着胆子问他:随你往哪走?若是上沙场,我非但帮不上忙,还要带累你。
      他知道你这是托辞,也不介意,直言回你:不要你帮忙,人在身边便好。
      你终于回无可回,无可奈何,就说:我在栗园村住惯了,不思去别处,承你盛情了。
      话说得再委婉,也是推拒。他不出声,脾气上来了也是安静的,自己气自己的。
      又是静。你让这静迫得受不住,就硬着头皮说要去外间浴房擦洗一番,请他自便。
      磨蹭了许久,你终于躺到了床榻上。但生早就上床安置,浴房与卧房一墙之隔,你在浴房里轻轻撩水的动静,扰得他那颗心微微发热。他睁着眼等你,久等不来,一股躁气上涌。
      迷恋原来是这样的——恋恋且怅怅,患得患失,没完没了。
      你吹熄灯烛,摸黑朝床榻那头走。一股新浴后的潮气,混着淡淡一点皂荚的苦香,幽幽而来,但生的五识此刻无比灵敏,他大约知道为何那蛇妖总说你香了。
      确实是香的。他也确实是馋的。不认都不成。他就是奇怪你为何这般呆钝,若不是对你有意,谁说得出“人在身边就好”这样的话?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还没听明白,莫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心里怄着气,还要把刚才说进了死胡同里的话翻出来说,纯是自找不痛快。他问你:明日你还要搬出去么?
      你字斟句酌地,挖着回他的话,缄默良久,你说,搬的。
      他让你别搬了,你若搬了,他也得跟着搬,麻烦。
      那边、那边那间屋原是用来存粮的,地方窄小,容不下两人……且、且这头宽绰,你不必搬去委屈自己……若是要用饭时,我多做一份,你可过来同用。左右、左右这两处隔不多远,往来也方便……
      还是心软,说不出赶人的话。
      你话音刚落,但生就翻身下床,推门而出,走之前撂下三个字:不准搬!
      你愣住了,心想他凭什么安排你去留?你心内不平,但这不平也仅只是存在心内而已,不曾往外发作。当年寄身叔婶家中,被人安排了多年,就是有气,你也惯于不与人争,忍忍便过。
      但生人是走了,但那体热不曾走,一直烘烤着你,让你在梦里也不得安稳。
      胭脂已在你梦中等你。这次相会,她等了好久。因上回梦中正在剖白心意,忽然中断,她话还未说完,还有好些掏心窝子的话要说。这吊在半空中的道白,多么熬人。酝酿了这么长一段,见了你,她咬唇道:要入你梦,殊为不易。语声落寞,还带着一股不服气。但话也就只能说到这儿了,再明白的话,是被下了禁制的,她说不出来。
      你近日的睡眠浅了许多,往往是才一入梦,便就醒来,困得很。你也给自家开了一些药,熬了吃去,然而并不见效用,还是睡浅。
      只有深梦之时,胭脂才会入你梦来。经过这几次,你也习惯了梦见她,习惯了一边觉得梦境似真,一边在梦醒之后告诉自己梦只是梦。
      梦中,她会像世间所有“心有所悦”的女子一般,问那“悦己者”:今日特特梳了两丸髻,家中亲眷都说好看的。……那、那你看我好看么?
      她面色酡红,一双手扯紧了衫带,居然有些忸怩。
      你见她将散下的发梳起,衣衫也换了不那么露肉的样式,面上淡妆,人物清丽,像是邻家豆蔻年华的妹伢。
      你说好看,看向她的眼神也像是在看邻家妹伢,里头没有见到心爱之人时,那盛放的繁花。
      胭脂阅人无数,怎会不知你对她不似她对你?
      就是看得太明白了,才会不甘心啊。她偏就不信命,偏就不信邪,偏要和你缠磨!
      这段时日,她自认摸到一些你的脾性——你的喜好不是妖冶艳丽的熟年美妇,而是清秀可爱的小家碧玉,那她就往这头靠呗!
      花大心思去学那时新发式与衣衫配色,挑了又挑,选了又选,弄了个甜白配慈青,上衣甜白,下裙慈青,远看如风荷将举,很是清鲜。
      她觉得很好,问了你,你也说好看,可她心里总是觉着空落落的,好似原本的期待一时落了空。恰似落花遇流水,有心对无意,如何是好?你又不是那类会引话头会谈天的人,她就得引着你说,引着你谈。谈些什么好呢?风月事么?说起这些,胭脂可是有一大箩筐的话可谈的,多细雅的都可以谈,多粗俗的也都可以谈,但她不是怕把你谈跑了嘛,自然也就熄了这份谈风月的心思了。
      既然谈不成风月,那就聊市井风俗或是山中见闻,总得有话聊么,不然这么干坐着岂不是浪费了这大好的时机?
      胭脂让你给她说一说雍州风物,你说风物实多,反问她要听何物,若是吃食、药草之类,还能说上一二。她说那便吃食吧,讲你最爱的那味。
      你默想半歇,说到了樱桃毕罗——一种夹着樱桃馅儿的小饼,并不是什么奢费的吃食,街头巷陌,常常能遇见挑担卖的,专门开店卖的也有,也能到店里坐吃。你与爹娘一起,阖家吃的最后一顿吃食,就是这樱桃毕罗,那年你五岁末尾,不到六岁。吃过后不久,爹娘就相继病殁了,叔父将你接回家中,养你到十六。
      胭脂听出你隐在话中的伤感,就小心翼翼地问:你爹娘不在啦?
      嗯。
      你别过头去忍泪,终究太伤怀,泪没忍住,落了下来。她不知你为何落泪,似有些好奇,就问:你哭啦?因为吃不着那樱桃毕罗了么?
      不是。
      你喉头哽住,狠吸了几口气才把余下的泪逼回去。
      不是?那为何要哭啊?
      我想起我爹娘了。
      哦。
      胭脂天生天养,无爹无娘,因此她不大明白人间的爹娘与孩儿,到底是怎样一种血肉牵连,都死去多时了,想起他们的人还是忍不住要哭。
      虽则不明白,但她敏锐地察觉到这是一个时机,一定要逮住,可不能让它跑脱。
      她问你:那你想见你爹娘吗?我在梦里能帮你做到!
      你说当然想。
      你想要爹娘,想要家里人,想过上家人围坐,灯火可亲的日子。但你亦知道这仅只是想想而已。
      她说想就好办。你且合上眼,我不叫你不许睁开。
      你听话将双目合上,心中忐忑,不知她要给你变出一对怎样的爹娘来。
      好啦!睁开眼看呐!
      你听她那把声似在极远处,远远飘来,又是好奇又是怕,眼睫颤了几颤,终于开眼看到了眼前的景。
      你没想到她居然给你变出个“花市灯如昼”。上元灯节,人潮如织,灯焰照得天地白,街巷之间,人们连臂而歌,甚是热闹。
      这样热闹的上元节,还是你五岁那年的事,往前你记不得了,往后你再也没去过。
      你远远地站着,看那个五岁的你被阿爹抱在怀中,好奇地四处张望,那亮晶晶的灯引着你,你一双眼睛几乎忙不过来,一会儿说要看个鱼,一会儿又说要看那花,阿爹一手抱着你,一手牵着阿娘,你们越走越远,融进人海里,终于不见。
      你没有追过去,只哽咽着朝胭脂道谢。
      谢我什么呀?
      谢你了却我心愿。
      既是要谢,不如来点儿实在的。
      什么实在的?
      我想在梦里与你过家家呀!就像你爹娘那般,我们在梦中婚娶,然后生几个如你这般的小肉团子,将他们养大成家,我们偕老。好不好?
      她一心一意要塞给你一个“大团圆”,且把这“大团圆”当成了过家家。
      你摇头,说婚娶是人生大事,便是梦中也不能儿戏。
      她说我不计较呀,就想跟你过一段日子嘛,你不是说想过一过有家口的日子吗,我给你!
      从没有人似她这般,一开口便把一个“家”许给你。这样直击心窝的话,你不能不有所触动。
      而梦恰到此处又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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