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随手一握风

2、开学第一天，告老师

　　破烂乡下。破烂学校。破烂谢云生。

　　我一开始还想着他被我吓到之后肯定去告老师,却没有想到我居然还有去告老师的一天，可他在这班上实在是无法无天，那些同学一个二个都当没看见这边的骚动，只自顾自地做自己的事情，还时不时往这瞥一眼，甚至还传出了三两细细密密的笑声，我更是又气又急，但是被他死死压着反抗不得，看来这人还是个校霸，其他同学居然都不敢反抗他的。我疼得几乎发不出声音来，勉强地向他道歉求饶了一小下让他暂时松开手，之后便忍辱负重到了上午的课程结束，马不停蹄地就去找谢老师告状。再怎么说我也是被我父母托付给这个老师的，应该不会不管我的事，要是不锉锉这校霸的锐气，指不定他之后还要怎么在我面前耀武扬威呢。

　　“谢老师！有个叫谢云生的，就是我的新同桌，在教室里光明正大地打人，那些同学居然也还不管他，您说这像话吗？我觉得，那些同学肯定是被他给吓怕了，指不定私底下怎么威胁人家呢，要不然为什么他在班里打人都没人管的？！”

　　办公室里也是灰扑扑的，谢老师给我拿了一把木凳，我坐在上边讲述着今天早上的事，说着说着自己又给说生气起来，那叫一个义愤填膺，木凳随着我夸张的讲述动作在我屁股底下吱吱呀呀地响，感觉每动一下都会让它更接近散架边缘。要知道我以前在外边再怎么混也不会牵扯到人家无辜的同学，这人的势力却已经都把班上给渗透了，让大家捂嘴捂得这么严实，着实可怕。那时我只想着打倒校霸义不容辞，却没注意到谢老师有些复杂的神情。“那……那你把谢云生叫到办公室来吧，你们两个在我面前好好聊聊这事。”

　　得了谢老师的首肯，我一扫今天早上萎靡不振的样子，雄赳赳气昂昂地去了食堂，直接揪着谢云生的衣服领子就把他拽到了办公室。谢老师在这一片也算是个有话语权的读书人了，就算这人再怎么黑恶势力，在老师面前也只能乖乖低头认错了吧。

　　“老——师好。”谢云生拖着长音打了招呼，表情看上去还是满不在乎的样子，简直就是无法无天了。“老师找我有什么事吗？”

　　谢老师眉头锁得死紧，捏着眉心看着相当头疼的样子：“小满，我还特地给你们两个孩子安排成了同桌，就是希望你们能成为朋友，能在学校里多关照他一下……”

　　“我没管吗？我没关照着他吗？他刚来学校就这幅大爷似的样子，坐在我身边坐没个坐相，让人看了就火大，不给他两下他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爹，说起来还是他先动的手呢，居然还有胆子来找你告状。”

　　“就算是这样，那也不能打架……”

　　我看看谢老师，又看看谢云生，目光在这两个人之间游移，又听到了那一声爹，还有谢老师对他那像是喊小名一样的称呼，简直要两眼一黑晕过去。完了。说起来他俩都姓谢，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我在这学校里唯一的后盾居然还是这校霸的保护伞，听他这样子完全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肯定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和稀泥了，我这未来的学校生活简直一眼望不到光，以后就要生活在谢云生的淫威之下了。

　　“哪打架了？没有打架。这城里的小少爷以为自己了不起得很，实际上小身板一推就倒，被我摁着就老实了，哪打得起来，是我单方面在摁着他，拳头都还没出呢他就怂了，怪得了谁？”

　　“你还挺骄傲啊？！”我听不下去他耀武扬威一般的话，蹭地一下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木凳和地板摩擦出一阵短促而刺耳的声响，就像我此刻爆发的心情一样。

　　他也不甘示弱地站起来，眼睛里燃烧着冷冰冰的火焰。“我骄傲了吗？我没有啊。揍你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少爷，一点成就感都没有的好吧。”

　　不过他站起来之后我发现我好像比他高一点。嘻嘻。小矮子。看着那么装结果就长这么点高，再凶还是不得仰视着我。

　　谢老师看着这个架势，赶忙走到我们两个中间把我们分开，一手摁着一个人安抚着我们的情绪：“哎哎哎，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啊，你们两个人都坐下来，慢慢聊，喝口水，有什么矛盾不能解决的，大家都是同学……”

　　在谢老师的写作真诚调解读作强制要求之下，我们两个被迫向着对方道了歉，在他的安排下像小孩子一样排排坐手牵手吃果果交朋友，在逃离谢老师的羞辱测试上我们倒是没交流就默契地达成了一致，只想着赶紧逃离，便装模作样声泪俱下地在谢老师面前悔改了一小下，出了办公室门之后又相互瞪着回教室了。不过他的手摸着倒是热热的，只是上边全是斑驳交错的疤痕和老茧，他手劲儿又大得不行，差点把我骨头都给捏断。绝对是在蓄意报复吧这个人！

　　回家之后我在奶奶面前大肆宣传了谢云生如何恶毒如何霸道如何看不起我，嘴里一直不停放着狠话说什么我和他不能在这个班里共存，明天就找老师换班换同桌，我跟那个姓谢的不可能在一个班共存，奶奶一边应着一边拍着我的背给我顺气，我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大堆，直到嘴都说干了才停下，咕咚咕咚地往嗓子里倒着水。

　　“小成啊，但是我觉得人家有一点说的对啊，既然你来都来了，那就好好读读书呗，别像以前一样老是在外边胡闹了。”奶奶一边心疼地看着我被摁得有些发青的肩胛骨，一边嘴里说着冷酷无情的话，着实让我伤心。“人家小谢是个好孩子，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你们要和平相处才是啊。”

　　“奶奶你怎么还帮他说话啊！我可是被他打了哎！”我一听奶奶的话更不乐意了，奶奶可是我在这的唯一的亲人，怎么还带胳膊肘往外拐的呢！

　　“就该打，收收你的脾性，都高三了，已经不是小孩了，还是一点都不懂事。人家小谢从小就懂事，经常过来帮我这个孤寡老人送东西，学习成绩也好，可比你懂事太多了。”

　　“奶奶！”

　　奶奶深深地叹了口气，年长之人每次叹气时都带着浑浊低沉的气息，好像是要把内脏都给一起呕出来一般，把周身轻飘飘的空气都搅得沉重起来，压在我肩上让我动弹不得。奶奶看着我，眼睛里像是有泪光在闪烁，抚摸着我的脸对我说话：“奶奶也不知道还能再陪你多久，就只盼望着你能考个大学有个出息，你这样子怎么让奶奶放心得下啊……”

　　奶奶覆在我脸上的手布满了老茧，粗糙而充满着沟壑，从我脸上划过去时带起一阵轻微的疼痛。奶奶的脸也已经堆满了皱纹，一双浑浊的眼睛似乎总是充盈着要掉不掉的泪水，看着老人已经被岁月磨砺过的脸颊，我也因此泄了气，理所当然地没能说出拒绝的话。“知道了奶奶。我会去上学，不会惹事的。”

　　于是，第二天，我还是乖乖地踏上了前往学校的路。管他什么谢云生谢云落的，当他不存在就行了，就算他是谢老师家儿子又如何，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大不了就换同桌转班，就算他势力再大也不至于这么追杀我吧。我一边这么安慰着自己，一边脑子里又不自觉地演了好几出他在学校里作威作福的小剧场，心里总归还是有点忐忑，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站在熟悉的教室门口了。

　　呼，加油，季成，小小谢云生而已，难道还能把你吓着给不成，怀抱着一种近乎是视死如归的心情，我推开老旧的木门走进了教室。教室里照样还是闹哄哄的，木门推开时拖长的声音很快被埋没在喧嚣中，我穿过一片热闹的人群，走到了靠着窗边的最后一排座位，看到了早就已经坐在了座位上的谢云生。

　　“季成。”

　　他逆着光站了起来，整个人都蒙上一层灰灰的阴影，我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更看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只能先摆出防御姿态防止他又出手揍我。

　　“对不起。”

　　他朝着我鞠了一个标准的九十度的躬，倒是把我看得目瞪口呆，连连后退几步，险险稳住了自己的身子不让自己因为这句极具冲击性的话摔倒，还把桌子都给撞歪了。

　　“我为我昨天的冲动行为向你道歉。对不起。是我自己被自己的情绪给牵着走了，不该随随便便就动手。”

　　“不不不不是……你你你……”

　　“虽然昨天闹得挺不愉快，但是主要还是我的问题，我也想明白了，在这里正式向你道个歉。”

　　“你你你……你搞得这么正式干什么，和昨天的样子比起来简直就像是被夺舍了一样……”我颇有些惊恐地指着他，原先想的如果他要和我再吵起来的话应该怎么怼回去的话一句也用不上了，脑子里那些作威作福的小剧场彻底偃旗息鼓，我的语言系统因为运转过度彻底失了灵，只能干楞在那无言地瞪着他。

　　“那你是希望我像昨天那样对你？没看出你还有这样的癖好啊。”没想到不过半分钟，这人站起来时又现了原型，语气还是那副阴阳怪气的样儿，抱着手臂颇一副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接不接受，给句准话吧。”

　　“行了行了行了！你的道歉我接受了，别在那装模做样的，搞得人还怪不好意思的……”

　　他微微耸着的肩膀松懈了下来，居然看着还有点松了口气的模样。“虽然跟你道歉了，但只是针对我动了手这一件事，之后如果你要是在课上还是这种轻浮的态度的话，我还是要管你的。还是那句话，来了就好好上课，别想着再当大爷，就算不想学也别招惹其他同学。”

　　“你最好一直有这种耐心管着我。”漂亮话说得好听。我心下不屑，以前也有一些人扬言要让我走上正道改邪归正，但最终还不是被我整怕了不想再插手我的事。虽然我在这不打算像以前一样任性妄为，但也没有什么变乖的打算。反正他和之前那些人一样，只要被我整烦了就不会再管我了吧。

　　把我当作空气就好。和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不扯上关系就好。谁都别来插手我的事情最好。

　　“你以为我想管你得很？还不是被我爸押着呢。在我面前天天替你卖惨，说这孩子有多么多么不容易咯，说你父母怎么怎么忙咯，说你其实就是青春期没得到父母足够的关注才会变得像今天这么叛逆咯……”

　　他掰着手指数着谢老师在他面前给我树立的人设，我连忙打断他的话，又气又急地想着谢老师到底在他面前怎么污名化了我的形象才让他今天向我道歉，却又看见他在那咯咯地笑，眼角和嘴角都弯起来，眼里的戏谑不减，才明白过来他在那耍着我好玩呢，但又拿他没什么办法，只能自己在那干坐着抱着手生闷气，不想再搭理他。也不知道到底戳中了他什么奇怪的笑点，他一直笑着没停过，示好一般的拍了拍我的肩，对我说道：

　　“好了，早读课马上就要开始了，好好上课吧，新同桌。”

　　昨天上课的时候光顾着生气了没注意，今天投入到课堂里来之后，我才发现这里比我待过的任何一个私立中学的学习氛围都要好。大多数人上课的时候都认真地抬着头，有的实在顶不住困意了还会自己站起来，学生们积极参与着课堂的互动，台上的老师也投入了百分百的精力和热情在授课，一时间我竟然都忍不住被这样的氛围带动进去。小乡村是雾蒙蒙的，教学楼是灰扑扑的，桌椅板凳是破破烂烂的，可是他们的眼里却都闪着光，如同珍贵的宝石一般闪耀。

　　呃，虽然我还是大多数都听不太懂，而且控制不住自己被万有引力吸引的脑袋，但是不影响我的确很被这样的氛围给打动。他们都认真得过分，让我忍不住连呼吸都放浅，生怕惊扰到这样认真学习的氛围。直到早上的课程结束，我都有种恍惚的感觉——这真的是一个乡下的破败中学吗？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想要通过读书来走出这片山，闯出自己的天地的。” 看着我有些呆愣的表情，谢云生大概猜到我是为了什么在惊讶，于是便开口朝我解释。他神色淡淡，眉目间却流动着温柔，微风从他的脸旁流过。“他们是真的很努力很努力，因为高考这是他们从这里走出去的唯一的方式了。不过也就我们班是这样，要是把你这种小少爷丢到其他班去，不出三天估摸着你就要去跟着他们违法犯罪去了。”

　　“所以我第一天看到你的时候，会觉得这小少爷还真是不像话。明明有这么多的机会，明明起跑线比我们这的人要高出那么多，却一点都不懂得珍惜，还摆出一副这样谁也管不着的态度，让人看不过去，生气得想要动手。”

　　“但我爹后来好好地跟我说了，每个人因为成长的环境和经历不同会有着不同的烦恼与痛苦，如果是我处在相同的处境下，我未必会做得比你更好。我觉得他说的是对的，所以我要向你道歉，擅自就以我的经历和性格来揣测你。”

　　他的目光不带着什么情绪，只是平静地望着我，清亮又澄澈，却让我有一种无处遁形无地自容的感觉。“好了好了……别再道歉了。跟你们比起来，我确实……挺不像话的。”

　　“知道就好。”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力气大下手又没个轻重，拍一下疼得我面目都狰狞地扭曲起来。“你力气这么大！就别随便拍人家肩膀行不行！下手这么重是要干嘛啊！”

　　他又笑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得这么…正常？总之，不带着挑衅，也没有戏谑，只是真的看着还挺高兴的笑，窗外的阳光照在他脸上，他眉眼都笑得舒展开来，整个人都显得温柔。他确实长得还挺好看的。“走了小少爷，去食堂吃饭，我带你吃好吃的，去晚了可就抢不到了。”

　　算了。他好像也没那么坏。或许在这里，试着稍微学一下，也没有那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