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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 ...

  •   白狐

      序

      大雨过后,萧瑟秋风中平添了几分湿冷,苍茫旷野上氤氲开一片清寒。目光尽处,只余下远山寂寂,对着如血残阳。
      此刻蜀军大营静默得异乎寻常。除了渭水涛声沉闷地传来,便只能听见兵士们拖着缓慢而疲倦的脚步,间或夹杂着兵戈盔甲弃置于地时刺耳的钝响。营东的空地上,成队的士卒在上缴上方谷一役的战利品,一张张面孔上却不见丝毫喜色,仿佛心情与战衣一并被大雨浇得湿漉漉、冷冰冰。

      “倒跟打了败仗似的。”
      征西大将军魏延伫立在一侧,冷眼望着,不耐烦的神色渐渐雕刻上眉宇。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话来,只因反感眼前这群人心灰意冷、垂头丧气的样貌。但比起这些,他更厌恶全军上下从眼神中溢出来的,那种惴惴不安与如临大患。
      是的,堂堂三军主帅,还抱着病体,不安安生生守在营里,非要折腾着去上方谷看什么“了结”,结果倒好,司马懿没了结,自己先昏迷不醒了——可这又如何,有什么好不安的,又有什么好恐惧的?要论装病,何止装过一次,谁敢说这次……就算真病了,军医在,治好再养好就是,一个个摆出这副天要塌了的样子,又是在给谁添堵?
      他向中军大帐的方向递去一瞥,却见马岱正脚步匆匆向他走来。
      “魏将军,你怎么竟在这里?怪不得主营到处都没你影。”马岱在他面前站定,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魏延的表情。
      “在主营做甚,平白无故惹丞相烦去?”魏延的答话生硬得好似拧干了所有的水分,根本听不出是自嘲还是讽刺。
      马岱只能讪讪一笑。
      几个月前他便奉命接近魏延,深深体会到这不是一个容易的差事。他素知魏文长桀骜不驯,倨傲骄矜,原本就是不易亲近的脾性,自从先帝驾崩、大军北伐后,更是愈发的冷硬孤高,目无下尘,对丞相也时有不满的牢骚,掺杂着某种微妙的怨忿。
      片刻的冷场之后,魏延漫不经心般地问道:“怎么,丞相醒了?他找我?”
      马岱摇头。魏延一愣,却似乎懒得深究这摇头的意思是“不知道”还是“没有”,只慢慢开口:“那瑾之寻我何事?”
      “并无要紧事,只是心下有个疑惑盘桓不解……”马岱望向不远处几个战场归来,正沉默地安灶生火的蜀兵:“上方谷功亏一篑,也算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可丞相素来料事极细,不容丁点疏漏,又听说他深通气象玄学,赤壁一战便是料得当夜东南大风。却为何,没有算到今日大雨?”
      “只怕这场雨,不是没有算到,而是原本不该有。”
      “原本不该有?那为何——”
      “哦,天谴吧。”
      “文长!”马岱顿时变了脸色,“你怎能这样说丞相……”
      魏延却浑若未察,自顾自冷然笑了起来。方才的话只是一个闪念,未经思考就冲出口,说出来后,却像是吐出一根利刺一般,让憋窒已久的胸怀终于舒畅起来。这根刺又狠狠扎向自己,瞬间带来残忍而淋漓的快感。幻想中这尖刺本该慷慨恭敬地赠予另一个人,但那人早已长眠地下,睡得尊贵安然。
      魏延不再答话,把目光锁向西边的帐顶。那里洒满了落日的余晖。

      三更号角已过,几点疏星浮在天际,一轮皓月冷千山。
      没有任何消息传来,魏延终于向中军帐走去。
      后帐外疏疏落落地守着几个人,俱是忧心忡忡的神色。主帅病重,众人无令便不能进帐打扰,只有焦急地立着,等候军医出来问个究竟。王平见魏延半夜前来,闪出一丝惊讶的神色,魏延向他点头致意,然后走到离杨仪最远的位置。
      没什么可焦躁的,魏延对自己说。没必要跟乌合之众一样焦躁。他只是过来看看,等那人醒了顺便商量几条军务,还有个新的建议,不过多半不会被采纳便是……他注意到,姜维并没有守在外面。恩师病重昏迷,姜维竟能回帐安眠毫不过问,足可见有人识人不明。魏延胡乱想着,不满之中竟升腾出一丝莫名其妙毒辣的愉快。
      夜幕里,时间如粘稠而苦涩的汤药般徐缓地流淌。等待依旧漫长。夜来霜气侵染上衣甲,寒气浸到骨血里,他才想起来尚未换掉被大雨淋湿的战袍。不知名的角落里时而响起几声寥落的虫鸣,旋即被浓郁的静寂吞噬。
      秋风起处,掀起帐帘一角,帐中昏黄的光晕融出苍凉的暖意。片刻之后,风停得悄无声息,帘幕安宁地垂下,复割裂开两个不同的世界。仿佛有那么一片天地,近在眼前,却始终拒他千里。魏延记得十一年前,他也曾为谁夜闯永安宫,只是那坚固的宫门与森严的守卫,都不如这一席帘帐,隔开更遥远的距离。
      ……
      “丞相醒了!”这句话终于被等到时,已是天明时分。
      帐子从里面挑开,走出来的竟是一脸欣慰与疲惫的姜伯约。两个明显的黑眼圈分明暗示,他在帐中不眠不休地守了一夜。身为年轻的降将,居然能陪在帐里,也不知谁给的他这种资格。再看那张脸,眉眼间某种恼人的熟悉……
      魏延按捺住心中莫名的火气,看着姜维谦恭而利落地行礼:“丞相请杨参军和王将军入帐议事。”
      姜维言罢,待王平和杨仪走入帐中,便跟了进去。
      帐帘晃了几晃,最终平静如初。
      魏延在帐外立了半晌,忽然转身,面无表情地大步走开。

      回到自己营寨后,魏延牵出坐骑,漫无目的地走马于原上。
      五丈原北临渭水,南傍秦岭,东西两侧皆是深沟。此处地势前阔后狭,据说最窄的地方只有五丈,因此得名。
      如今驻军于此,又令军士屯田,显是做好了长期对峙的准备。
      ——如果中军帐里那人还对峙得起的话。
      许是借了昨天的雨势,渭水益发汹涌,那日夜不息翻滚的波涛,听上去竟似一路苍凉的吟啸。顺水西下二百余里,便应看到青青黄黄的落叶,堆满了那人心心念念的长安。
      魏延驻马于渭水之滨,晨风鼓荡在他的身侧,天空一时高远澄澈。只是,景象如此开阔,他却终不能再前进一步。
      环顾而望,四野之景,竟像极了三十三年前荆州的那个清晨。
      如果时间能够流转回三十三年前的那个清晨;如果他没有随刘琦公子迎接投奔荆州的、曾经的先帝;如果他专心地陪在先帝身后、瞻仰先帝高贵的背影,而没有心不在焉地东张西望……一切,该会怎样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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