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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他真好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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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里。
受访人徐先生的情况不容乐观,肺癌扩散很快,短短两个月就已经不成人形,面容枯槁躺在床上,却还惦记着老婆孩子的医疗费,眼巴巴把儿子叫到柳意笙跟前。
“小锋,快给柳记者跪下,让她无论如何救救你们娘俩。”
五岁的小孩说跪就跪,扑哧一声拜倒在地,把柳意笙和陈自扬吓得够呛。柳意笙赶紧弯腰去扶,小锋却不愿意起,瑟瑟缩缩地抬眼看人,目光里既有希冀又有恐惧。
想是大人教过的,兴许此时此刻,他们将她当作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可她能救得了谁呢?
柳意笙心头一酸,俯下身强行将小锋抱起身,手掌隔着病号服按压到了肋骨,瘦骨嶙峋的一把。这一家的情况比想象中糟,早在半个月前,孩子还不这样瘦小。
“上次报道完,捐款情况怎么样?”她问。
徐先生神情亮了一下,“收到一万多捐款”,很快又黯淡下去,“不过,按现在的情况,这些钱只够维持大半个月。”
柳意笙心中暗忖,能筹到一、两万善款其实已经很不错,这几年纸媒业绩惨淡,除了企事业单位硬性摊派,几乎没有自然销量,所以她成不了救世主,即便再怎么卖力吆喝,能为这家人筹来的钱也极其有限。
可这些话,她不能对眼前这对父子说。
“小锋,你妈妈呢?”柳意笙留意到徐先生的妻子,那个不幸罹患脑瘤的女人没有出现。
“妈妈知道你们要来,去给你们买水果了。”小锋唯唯诺诺站在床尾,两只手把玩着护栏的铁架小声道。
柳意笙下意识望向陈自扬买来的果篮,没多说什么,便开始正式的采访。
她问,徐先生答,陈自扬坐在床边的小板凳上用笔记本默默地记。
柳意笙了解到目前的情况是徐先生的肺癌基本无可救治,所谓的医疗手段不过是尽量延缓痛苦,他本人已有出院回家自生自灭的打算,但还想为妻子和孩子争取一把。
妻子的脑瘤化验结果为良性,手术成功概率很大,儿童白血病目前的治愈率也较高,只是所需费用高昂,以这个家的经济情况,是无论如何无法支付的。
徐先生说话很吃力,前胸后背痛得厉害,呼吸中隐隐有股腐烂的味道,很不好闻。整个过程中,小锋就那么怔怔地站着,垂着眼睫听着父亲关于死亡的描述。
“行,我这边没别的问题了,”柳意笙用最简洁的方式问完,就准备去找几个科室的主治医生分别了解情况,“自扬,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一直坐在一端默默记笔记的陈自扬突然抬起头,他的眼睛很亮,如同暗室烛火,陡然点亮这方气味浑浊、气压低沉的空间。
“徐先生,冒昧问一下,你们有没有通过别的渠道款项?比如众筹平台、短视频?”
“众筹平台发布了,但是效果不佳,短视频我们是真不会弄……”徐先生说到这里顿了顿,仿佛又燃起一丝希望:“陈记者,你可以帮帮我们吗?”
陈自扬正要说话,就被柳意笙打断了去:“自扬,短视频的事我们回头再说,时间不早了,我们先去找科室医生吧。”说着弯下腰摸摸小锋的头,跟徐先生道了个别就示意陈自扬出去。
一直走到电梯口,陈自扬才低声问道:“意笙,刚刚为什么截断我的话?”
柳意笙按下电梯:“没为什么,我们是来工作的,短视频是你的工作吗?”
从业三年,她见过也听过一些富有同情心的记者,因为同情受访者而与之产生过多羁绊的故事,只是这些故事的结局大多不怎么好。
陷入沼泽的人会想尽办法抓住一切救命的绳索,只不过是例行公事做了一场采访,徐先生就让儿子跪在面前,用接近道德绑架的方式要求进一步的报道,倘或陈自扬真用私人身份去帮他们,其过程岂非更牵缠不清?
事情能办成固然是好,万一办不成,柳意笙都无法想象陈自扬这样的傻白甜,要怎么应付这一家人的下跪磕头。
陈自扬站在电梯外侧,正好有个推轮椅的人进来,他顺势搭了把手,低着头小声念叨一句:“我倒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柳意笙冷笑一声,不想和他争辩,只待目标楼层到了便走出电梯。
陈自扬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快走到主治医生办公室了,才忽然加快脚步截住柳意笙,他的个子很高,定海神针一样杵着,目光怔怔地看着身前的女人,有赌气的成分,又像有几分委屈。
“那你刚刚为什么同意我买水果?那也不是份内的事。”
少爷较上劲了。
柳意笙是真被他气笑,原来他也知道给受访者买水果不是份内的事啊,可还没等她出言奚落,少爷又发话了,这一回是微微昂起下颌,略带点傲娇。
“明明你也同情他们,不是吗?”
柳意笙直直迎向他的目光,毫不避讳地道:“是,我是同情他们,可这就意味着我要倾己所有帮助他们吗?你有没有想过,现在给他们带去强烈希望,万一短视频掀不起水花,要怎么承受他们的失望?”
“你没听他说吗?要解决他们一家三口的医疗费用,很可能需要上百万元,请问,到时候你是自掏腰包拿出这一百万吗?”
少爷的眼睫毛颤了颤,半晌,自言自语似的道:“自掏腰包就自掏腰包,一百万又不多。”
柳意笙一口凉气差点没吸上来,拱手做了个失敬的动作,抚着胸口走进了肿瘤科办公室。
人和人的差距,还真是比人和狗的都大。
“一百万又不多”,听听看,这是人可以说出来的话吗?
她居然会在这里跟少爷辩论金钱的话题,还担心他会被人讹上,她才是那个傻瓜吧!
接下来的采访十分顺利,不到大半个小时就采到了所需信息,这过程中两人都没怎么交流,柳意笙是觉得自己高攀不起,她这种一个月拿几千块工资还要操心房租水电的人,不配跟“一百万又不多”的人说话。
陈自扬呢,大概还在赌气。
采访完成,两人走出住院部正准备打车,就接到受访人的电话,徐先生让他们稍微等一下,他的妻子李秀婷正下着楼过来,电话里没说什么事,柳意笙只好站门口等着。
没多久,那个叫李秀婷的女人就气喘吁吁跑出来,手里拎着一袋水果。
“柳记者,陈记者,这点水果是我特意给你们买的,我们家的事给你们添麻烦了。”
李秀婷不由分说,将袋子往柳意笙手里塞,柳意笙慌忙推辞:“大姐你客气了,我们也没帮上什么忙,而且社里有规矩,这些都不让收的。”
李秀婷却还是执著将东西塞给柳意笙:“一点心意,我们也没有钱买更多东西了,这点你们都不收,我们实在是过意不去。”
推搡之间,柳意笙留意到李秀婷的手心有一层厚厚的茧,手心相触时砂纸一般磨着她的皮肤。
早在上次采访她就知道这个女人跟丈夫一起在工地干装修,只是不知道干的是什么工种,油漆、木工、搬运、泥水工?
要经历怎样的磋磨,手上才能结出这样一层茧呢?
她忽然心念一动,不再拒绝那一袋略显寒酸的水果,李秀婷见她收下礼物很兴奋,非但没有转身道别,反倒殷勤地跟着相送了一段。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客套了几句,柳意笙才发现这女人比她想象的更命苦,病房里见到的白血病患儿小锋,已经是她第二个孩子。
早在几年前她还有过一个孩子,养到半岁就意外夭折了。女人话匣子一打开,心里的苦水就无边无际地倾泻,渐渐连室外的空气都沾染了苦气,渍得人不是滋味。
柳意笙没忍住,撇过头向身后亦步亦趋的陈自扬:“喂,你不是有话要跟大姐说吗?”
陈自扬怔了下,马上反应过来了,垮一路的嘴角终于带着点笑意,向着李秀婷道:“大姐,其实除了登报求助,还可以通过短视频募捐的……”
柳意笙慌忙走远了点,假装听不见他们的对话,少爷爱怎么搞是少爷的事,跟她可没半点关系。
她从口袋里摸出烟,蹲角落里抽去了,远远地,看见李秀婷冲陈自扬鞠了好几个躬,脸上向被点燃了似的,一扫颓败闪现出奇异的光。
陈自扬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承接这种过量的感激和期望,只傻乎乎地跟着鞠躬,看上去像在对拜。
“傻瓜,自讨苦吃。”柳意笙暗骂了一句,却又不自觉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