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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文菊姑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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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青瓦屋檐下挂着一只很漂亮的风铃,长长的流苏随风摇曳,风再大些,便漾开一阵悦耳的铃声。
风铃悬檐下,称为惊鸟铃,护花铃。
而苗双双管它叫,送客铃。
这铃是用来赶人的。
女孩从纸堆里抬起头来,她脸盘子小,皮肤细腻如玉,镶嵌着一对明亮乌黑的猫眼,常常给人一种伶俐乖巧的感觉。
纸糊的窗上显出一道黑影,紧接着响起一阵叮叮咚咚的铃声。
丫鬟纠结地上前问她这次要怎么说。
她本想说“抱病不见”。
丫鬟又犹豫地说萧云归这次带了一麻袋瓜子过来,是从南方搜罗来的口味很好,不说这个还好,说了苗双双更气,京里头到处在说她是“文菊姑娘”,他居然还敢来送。
“让他进来,我要说清楚。”
不多时,丫鬟引着一个少年进来。
他一身短打劲装,眉眼带笑,很自觉地找了位置坐下,便问她:“昨天还有前天来,都说你在生病不方便见客,怎么今天病就好了?看来这瓜子有奇效,没吃就能让你好了。”
“你——”苗双双待要发作,看见他两手空空不由得又问:“瓜子呢?”
“让你的丫鬟拿下去了,你现在就要吗?”
“别献殷勤了,萧云归,我是不会答应你的。”
苗双双正襟危坐,乌漆漆的眸子满是坚定,大大方方地和萧云归对视,丝毫不惧。
萧云归被她这样望着,激起了战意,也不甘示弱地同她对视着,语气决绝:“别想了苗双双,我是不会放弃的,除非我死在战场上,除非你有夫婿,不然,休想叫我死心。”
檐下银铃又为风动。
声声不息,汩汩不止。
苗双双看着,错开了眼。
(二)
自古以来,文死谏,武死战,都是至高无上的荣耀,那,做哪个官更容易死呢?要分年代,在战争年代武将的死亡率直线上升,文官则安全得多。
很不幸,生为虞国人,大虞边境常年遭受着北边匈奴的骚扰,今年又有两个大将军战死沙场,马革裹尸。
两个将军战死后紧接着打了一个大胜仗,国家决定和亲休战,随着匈奴公主的到来,大虞百姓得到了一段短暂的喘息时间,生活重新步入正轨。
当朝户部侍郎年过四十,膝下有三个貌美如花的女儿,两个正当龄,最小的女儿才刚过了十岁生辰,所以不着急议亲,侍郎夫人挑花了眼,最后挑出几个人选,决定让两个女儿自己选夫。
小女儿苗双双扎着包包头,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大姐姐苗青青手上的人选直摇头:“武将容易死。”
苗青青立刻变了脸。
苗双双又凑到二姐姐苗悦悦的手边去看,小脸一叹:“文官好负心。”
苗悦悦身形一晃站不稳。
两个姐姐对视了一眼,很有默契地把自己的人选放到了对方手里,低头一看心中思索,拍板敲定,去找侍郎夫人说好。
第二年,两个俏佳人同款火红金丝嫁衣,凤冠披霞上了花轿,一路吹吹打打送到夫家,满府的喜庆和谐,吉祥话不绝于耳,唯有小姑娘苗双双磕着瓜子,在喜宴上不合时宜地叹气。
下一秒,她面前的瓜子被人夺走了一半。
人生三大恨,虎口夺食为其首,她熟练地冒出眼泪,泪眼汪汪地看向夺走瓜子的人。
视线上抬,那人皙白面皮,浓眉大眼,嘴巴一开一合,磕得比她还起劲,眉毛还上挑着看她:“大喜的日子,你叹什么气啊?”
这人她认得,是她二姐夫的弟弟萧云归,说起来她二姐夫也是个倒霉的,去年死的两个大将军都是他的叔叔,皇上嘉其满门英烈,封了二姐夫做骠骑大将军,她暗地里寻思,这真的是奖赏吗?
不是补缺吧。
“喂,喂,你怎么走神啊?”
眼前晃过男孩的手掌心,她眨了眨眼睛,不妨积蓄在眼中的泪直接滚落下来,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直把萧云归吓了一跳,结巴在原地:“你你你干嘛啊,我又没欺负你……你别哭哇。”
她直勾勾地盯着他手里的瓜子,萧云归忽然就懂了,把瓜子塞进她手里,她立刻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甜甜地说:“谢谢萧哥哥。”
男孩白嫩的面皮浮上一层薄红,快要沦陷在女孩布满星星的眼睛里,他转过身清清嗓子,咳了一声掩饰尴尬,连忙转开话题:“瓜子而已,谢什么……对了,你还没说你为什么叹气呢。”
“我在叹气一切没变啊。”她又磕起瓜子来,连连摇头:“大姐姐怎么就自信文人不会负她呢,二姐姐怎么就相信以后不会打仗呢。”
萧云归听懂了她在说什么,少年扑通扑通的心一下子就不跳了,他侧过脸问她,带着一点不自知的期待和忐忑:“那要是你,你怎么选?”
苗双双避开选择,另辟蹊径,回报他一个狡黠的笑容,带着故作高深的滑稽:“我?我肯定——”
“选瓜子啊。”
(三)
半年后,大姐姐苗青青铁青着脸带着大包小包回到娘家,跟侍郎夫人哭诉丈夫薄情寡义,纳了两房小妾还不知足,她能干得上上下下交口称赞,前宅后院安排得妥妥帖帖,他还好意思给她扣帽子阴阳她善妒不贤。
苗青青口才不行,被巧言令色的文人怼得一愣一愣的,委屈得回娘家搬救兵。
同天回家的二姐姐苗悦悦看到这里暗自松了一口气,幸好当初选的是较为忠诚的武将,嘴又笨,拿捏不了她,苗青青看到妹妹幸福得整个人都胖了一圈,也后悔不迭。
苗双双坐在栏杆上,粉色的发带在空中飘扬,手里依旧是一把瓜子,笑眯眯地看向下面的有人欢喜有人愁,声音软软:“嘛,别那么早下结论嘛。”
结论很快就来了,又半年,匈奴人不老实,再次发起战争,匈奴来的公主被推到阵前,单于眼都不眨放箭射死,血舞漫天,公主颓然委地。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好运并没有光顾苗悦悦,战场上刀剑无眼,丈夫在马上被人射中,在飞沙滚尘中跌下了马。
好消息是大难不死,坏消息是并没有后福。
这个后福,是字面意义上的“后”福,嗯……据说是伤到了那个地方,毕竟腿脚都废了,半身不遂,但苗悦悦已经很感激了,至少军队扶回来的不是灵柩,他们还能相依相伴几十年。
一开始觉得还好,后来苗青青有了孩子,苗悦悦看着别人的孩子眼热,难受,侍郎夫人给她出主意去族里挑一个养子。
挑的养子叫萧敬元,比苗双双还大一个月,苗悦悦带着孩子来府里的时候,苗双双一视同仁,乐呵呵地叫萧哥哥。
某前任萧哥哥瞬间不乐意了,小脸一垮,黑云压城城欲摧:“你叫他萧哥哥,那我是什么?”
“哎呀,忘了忘了,对不住。”苗双双哈哈一笑,“那这样,我叫你萧哥哥,叫他萧二哥哥,怎么样?”
听到被换掉名称的不是自己,萧云归表示很满意,他表示满意的方式是让人把自己寻来的十袋瓜子拎上来,一袋瓜子是一种口味,苗双双单手托着下巴,看着眼前的十个麻袋陷入了沉思。
萧云归不知道她被哽住,看着她脸上那一丝习惯性微笑,觉得这份礼物应该还不错,于是骄傲地扬起下巴说:“这可是我搜罗了两个省找来的,亲自试了三十多种口味,挑出来最好吃的十种,知道你喜欢吃瓜子,就都拿来了。”
苗双双哈哈一笑:“那真是……谢谢你了啊。”
彼时的苗双双还是太嫩了,很诚恳地觉得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是人家精心挑选来的礼物,没想到这一笑,反倒给了萧云归莫大的自信和肯定,日后每次来找她都拎着一麻袋的瓜子,磕得她嘴角燎了一串泡。
这还不算什么,不知道是哪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把消息传了出去,京里的小娘子惊奇于她对瓜子的喜爱,别的小郎君追求姑娘家不是送首饰香囊,就是字画诗赋。
萧云归却送她瓜子。
她们干脆给苗双双取了外号叫“瓜子小姐”,这个名称太俗,攀附风雅的小娘子们又给她修正成了“文菊姑娘”。
在画船上,苗双双听了一耳朵对她的取笑,她生无可恋地看了一眼手里的瓜子,忽然觉得食不下咽,便把那碟瓜子推到一边,刚把眼前的瓜子推走,又来了一个人到跟前。
萧云归掀了帘子进来,弯腰低头看着她笑:“怎么不吃了?不好吃么。”
想到刚才京城贵女们说的话,她幽幽抬起头来,对上少年干净的双眸,声音清亮:“萧云归,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少年的神情凝住了一瞬,而后那点嫣红便蹭蹭地往上冒,灿若晚霞,他霍的抬头不敢看她,忙退了两步,别过脸去,鼓噪的心跳声充斥着狭小的空间。
他磕磕绊绊地说:“没……没有……谁跟你说了?”
“没有你怎么老送我瓜子——不过没有最好了。”
苗双双听了松了一口气,又把瓜子挪回来,樱桃小嘴吧唧两声,她继续说:“我可不想嫁给武将,守寡的风险也太大了。”
话音刚落,萧云归的脸色肉眼可见苍白起来,苗双双心下了然几分,但她不想点破,只要不点破,他们就还能做朋友。
但萧云归不甘心,他挣扎道:“战事都结束几年了,签了协议,可能——可能以后都不打了,何况按你这么说,天底下的武将都不娶妻了吗?”
“当然有人不怕这个啦,但是没办法,我怕呀。”她抽出帕子擦干净手,笑吟吟地说:“没办法,谁让我是个自私自利的人呢。”
瞥见他阴晴不定的脸色,苗双双起身转了个圈就要下船,萧云归上前一步想拉住她,却连一片衣角都没拉住,耳边传来她仍然欢快的声音:“不早了,我先回家了,萧哥哥再见。”
手掌张开又合上,合上又张开,他渐渐听不到她的脚步声,一时间他几乎是有些懊恼的,仿佛她是一只蝴蝶,从他指缝溜走了再也抓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