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8、第 28 章 ...
-
赵铭铮在看守所待的时间不算很长,他的案子处理起来很简单,如果不是走程序他可能已经被转移到监狱那边去了。
他看上去年龄还很小,十九二十岁的样子。一个星期前他的室友被他失手用刀捅死,但是命案的发生似乎对他影响没有那么大。他坐在铁栏杆后面的长椅上,一只脚还踩在地面上,另一只脚踩着椅子边缘,两只手交叠着搂住曲起的膝盖,仰头看着上面开的小窗外透进来的光,神色平静,只是眼底并没有被任何光亮浸透,乌黑的一片,仿佛没有情绪,又仿佛东西堆得过多,导致连他自己也看不清里头有些什么了。
他盯着那些光线发了一会呆,抬手揉了揉酸痛的后颈,下颚线练着脖颈勾勒出一道流畅的线条,额前的几缕黑发划过眉峰,让光线照在挺立的鼻梁上。
外面的管教开了门,一抬头就看见了他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有点明白他家属那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了,不怎么客气地吆喝道:“小子,有人见你。”
赵铭铮懒洋洋地抬起眼帘,动都没动,照旧看着窗户:”是昨天来的那个律师?你让她走吧,别白费功夫了。”
管教懒得跟他多说,直接把人拖走了。
“哎你干什么?!你这属于暴力行径你知道吗,你这样就别怪我后面给你整幺蛾子啊!”赵铭铮一路被强拽着拉到会见中心,谢子夕端端正正坐在桌子前,旁边是付佳佳。
见到谢子夕,赵铭铮不说话了。其实这个小子还是知道好歹的,也没那么混,只是愤愤地从管教手里挣脱出来,拖拉着脚步坐到谢子夕对面,打算死不开口。
任务完成,管教就站到了一边,监管着会见过程。
“姐姐,你还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啊。”赵铭铮仰着脸,撇了撇嘴,“我妈给的律师费不少吧,你这么尽心尽力,也真是不容易。”
谢子夕从包里拿出案件卷宗,翻开看了看上次的会话记录,面对赵铭铮的贫嘴基本没什么反应:“是给了不少,挺诱人的。所以,你是打定主意不想让我拿到这笔律师费了?”
“你辛辛苦苦跑一趟,而且你看着也不是什么本事都没有,总不能让你空着手回去。”赵铭铮上身稍稍往前倾,盯着谢子夕的脸,“看你一天天都板着一张脸,长得好看有什么用?这样吧姐姐,你笑一次,我就回答你三个问题,怎么样?”
付佳佳闻言抬头看了这个不知深浅的小子一眼,笑了一下,摇摇头,静静等着谢子夕的日常输出。
果然,谢子夕对着赵铭铮挑了一下眉,身体往后靠在椅背上,微微挑起嘴角。看着的确是笑了,只是笑容看着未免太瘆人了,想那种半夜在橱窗里阴笑的鬼娃娃。
赵铭铮后脊梁窜起一股寒意,当即坐直了,也不拿鼻孔对着人了:“行行行了姐姐,你别笑了,我有点……害怕。”
小孩其实没有那么恶劣,家境殷实的成长环境下被母亲散养,但是父亲管得严,性子是娇纵了点,胆子也没多大,到底是个没怎么出过象牙塔的小孩,吓唬吓唬就得了。
这次一不小心杀了个人,闯了这么大祸,表面上看着挺冷静,心里不知道慌成什么样了,进会见室的时候腿都在抖,谢子夕是看见了的。
昨天会见的时候赵铭铮也想搞事,企图装疯卖傻躲过谢子夕的问话。但是谢子夕这个职业长期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什么样的人没见过,更疯的也不是没有,马上让管教假装联系精神科的医生和医院,演技加成让赵铭铮真以为自己要被送进精神病院了,立刻就不作妖了。
这么折腾了两次,赵铭铮终于明白了谢子夕是个硬茬,自己从小也没干过太多出格的事,那点小九九真不够看的,于是垂头丧气地一低头,放弃了挣扎。
谢子夕:“安分了?”
赵铭铮:“再作下去我就真成傻逼了。”
谢子夕:“我笑了一次,你应该回答我三个问题了。后面我还有问题,我还需要笑吗?”
赵铭铮赶紧摆手摇头:“不不不了,你可别再笑了!”
付佳佳忍不住笑出了声。
谢子夕见好就收,不再吓唬小朋友。她伸出手把会话记录翻到最后,看了赵铭铮一眼:“那我就开始了?”
赵铭铮一听这话又皱起眉头,不停抖腿,啧了一声:“律师姐姐,我都说了,我不想要什么辩护,不需要,法院爱判多久就判多久吧,你干嘛老这么不依不饶的呢?”
“因为你母亲付钱给我了。”谢子夕干脆利落地回答他,“谁能跟钱过不去。拿钱办事,是最基本的职业道德。”
赵铭铮哽住。
“好了,我们会见的时间不多,别老说些没用的话。”谢子夕眼神冰冷,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看着赵铭铮泄气的模样,又放缓了一点说话的速度,“或者,你可以先告诉我为什么这么急着进监狱。我见过很多委托人,大都想通过辩护有多轻判多轻,那里有什么好的?”
这有点偏离询问方向了,而且时间不多,付佳佳刚想阻止谢子夕,却被谢子夕先一步用眼神制止了。
接触了一天多,这还是谢子夕第一次问赵铭铮这样的问题,就像是一尊不近人情的雕塑突然接了地气。他稍稍愣了一下,停止抖腿,抬头看向谢子夕。
他的脸色平静下来,像一只正在扑腾的鹦鹉,被人戳了一下后终于安静地蹲在了树枝上。他沉默了好一会,眼睛盯着桌子,嘴唇微微抿紧,似乎很想说,但是由于某种原因不能坦然说出。
“也没什么,只是觉得那里清静一点。”赵铭铮上半身往后靠,双手交叉抱在胸前。那是一种防御的信号。
谢子夕翻了一下他的背景资料和人际关系调查结果,这小孩长相出众,成绩也不错,稳居年级前三,但是好像并不怎么受人欢迎,桃花多的是,但是正经朋友、包括同性朋友可以说一个都没有,或者说,是现阶段没有,甚至会遭到同性间的霸凌。
以前他也是有些算得上是朋友的人,和领居家的那个比他大了两岁的男孩关系尤其好,但是大概半年以前,邻居一家搬家了,两个人也断了联系,从那以后赵铭铮就没有了交朋友的兴趣,也慢慢地和其他人疏远,到现在他也没有再找到别的好朋友。
关系网可以说是一干二净了。
其实如果赵铭铮是一心就想进监狱,对自己的人生已经摆烂了,谢子夕根本不会考虑接下这个案子。但是从见到赵铭铮的第一眼开始,谢子夕就知道他只是想找一个别人都打扰不到他的地方,而且对未来还有某种期盼。这是一种回避心理,而不是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如果他真的在监狱里耗费掉本不该白白消磨的时光,那他以后一定会追悔莫及,再想抓住过去期盼的东西,希望就更加渺茫,崩溃的一瞬间,就是他毁灭的时候。
这件案子比较简单,关键在于赵铭铮肯不肯如实附属案件发生的全过程,只有了解到更多细节,谢子夕才有更多的论据帮他辩护。要打破僵局,就得解开他的心结,让他自己本身有争取的欲望。
昨天见赵铭铮的时候,小屁孩太能闹腾,白白浪费了时间,这一次谢子夕要先发制人。
她把手里的案件资料往旁边一推,在付佳佳不解的目光中直视着赵铭铮的眼睛,眼珠一动不动,目光中带了一点恰到好处的侵略性,刚好让赵铭铮觉得自己被看穿了,又不会让他感到冒犯。
“今天我不问你跟案件相关的事了。”谢子夕说,“在你心里,监狱真的是一个能够让你活得自由的地方吗?”
付佳佳一听谢子夕话题跑偏了,赶紧伸手扯了扯她的袖子:“夕姐……”
谢子夕拍了拍她的手背,意思是让她放心,自己有分寸。
对面的赵铭铮听见这句话倒是也没有多惊讶,因为他自己心里也清楚答案是什么样的,只是脸上出现了一些被逼到绝处的烦躁和绝望:“不然呢?别的地方都会被我爸妈找到,监狱那种地方他们就不能随便来烦我了,还有别的那些人,我受够了……”
“但是监狱里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你知道吗?”
赵铭铮一愣,他的倒是有所耳闻。罪犯之间小团体现象也很严重,人际关系不会比他在学校里好多少。他只是觉得起码能少一点家里的杂乱声音,看不见家里人,自己心里总会轻松一些。
谢子夕仔细审视着赵铭铮的神色变化,盯着他继续说:“你的人际关系简单得不像一个正常的高中生,而这一切都是从那个叫杨辰枢的人消失开始的,所以我猜你现在想要逃避身边的所有人的原因也和他有关系,对吧?当然,这只是个猜测。”
“我……”赵铭铮本能地想要反驳,但是有些话她自己说出来心里也虚得很,只是说了一个字就再也说不出口了。
“看来我猜对了。”谢子夕挑了一下眉,收起略显尖锐的目光,垂了垂眼帘,我不知道你现在是怎么看待你这个曾经的朋友的,但看起来他的离开对你的打击不小,而你想回避那些人,多半是他们在某些层面上和杨辰枢也有关系。至于是怎么样的关系,这一点我就猜不出来了。”
赵铭铮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藏在桌子底下的手却握成了拳头,微微颤抖着。
谢子夕接着说:“由于你的案子脉络清晰,警方虽然调查了你的人际关系找到了杨辰枢这个名字,但是由于他和这件案子一点关系都没有,所以没有特别调查他。不过如果我们取证需要,也是可以找他的。”
听见这话,赵铭铮眼睛瞪大,颤抖的拳头平静下来,整个人像被按了暂停键,只是看着谢子夕,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那一瞬间,付佳佳突然有点心疼这个还在读高三的小屁孩,因为她在那双眼睛里看见了一点死灰复燃般的希望,那点微弱得可怜的希望是如此不稳固,即便已经有了复生的趋势,却还是仿佛一掐就熄了。
果然,少年眼睛里的光亮没出现多久就消失了。他摇着头暗哑着声音低笑了两声;“算了,算了,我不想这么狼狈地见他……”
“但你是想见他的,不是吗?”谢子夕一针见血地点了赵铭铮的死穴,“而且不想那么难堪地见他。那你想一想,只是半年就让一切变了个样子,如果你在监狱待的时间被不合理地拉长,到时候你刑满释放,不仅与社会脱了节,你渴望的东西就更加抓不住了。”
这一次,赵铭铮彻底镇定不了了,他抬起双手遮住脸,不断做深呼吸,看上去不像是在哭,只是唇角抖个不停。这个时候,这个少年才展现出他真正的一面,之前的不安分荡然无存,甚至连少年的稚气都被磨去了不少。
谢子夕没有再说话,她静静地看着赵铭铮一点点把收拢的肩膀重新打开,挺直脊梁,红着眼圈抬起头,少年人的朝气在他身上恢复了一些,带了点不回头的意气。
“你们真能找到他?”
“当然。”付佳佳回答,“况且你们以前那么要好,你需要证词的话他也会帮忙的吧,你们是朋友嘛。”
赵铭铮眉头轻轻皱起,是那种皱了很多次、到最后已经彻底无奈地轻轻一皱:“我们不是朋友,我们不是……朋友。”
“他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出了看守所,付佳佳还在思考赵铭铮最后那句话的含义。
谢子夕回头看看了一眼看守所的大门,也没说什么。
就进去的这会工夫,外面又开始淫雨霏霏,而且看起来一时半会停不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