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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秋风起(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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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枢随着班队行至奉天殿殿门时,回头望了一眼金台,目光微动而后却又沉寂下来,无悲无喜,仿佛……仿佛方才告发蜀王的事情与他毫不相干。
他最后接收到祝丰还未收回的似是冷箭的目光时,唇角似笑非笑,转头跟着班队退至午门前。
樊封已经在午门前等到卯时,直到宫苑内传来散朝的消息,他望了望天色,天色已经明朗,早晨的一缕阳光正好撒在从午门走出的沈枢肩上,给沈枢红色的官服镀上一层温暖的光。
樊封走上前递给沈枢进入宫苑前褪下的鹤氅,“主子,当心着凉。”
沈枢接过氅衣,给自己披上,走向马车,“多谢你了,樊封,回府吧。”
樊封应答道:“是。”
沈枢钻进车舆,樊封也驾起马车往信平侯府的方向驶去,却在半路遇上了拦截。
为首的那人正是蜀王祝丰,祝丰趁着樊封还未反应过来,将一柄匕首射向车帘破入车舆。
樊封松开驾鞭,从身侧伸手拔剑却还阻拦不及。
沈枢反手从软榻下方抽出一把轻巧的短刀挡在面前,匕首正好钉在车舆的门框上,沈枢伸手取下匕首放在手中观摩,掀开车帘,向祝丰打了声招呼:“蜀王殿下安好。”
祝丰冷哼一声咬牙道:“有信平侯在,本王怕是安好不了。”
沈枢微笑回应,笑容像一朵半开的春日杏花:“那么——蜀王殿下日后恐怕是不得安生了。”
“你?!呵呵,沈枢,你跟你爹你娘一样都是贱骨头,什么君子端方什么麒麟子,你爹和你娘最后不也死在凉州?沈含章,你可会愧对你的表字——含章啊?卑以自牧,含章可贞。”祝丰哈哈大笑讽刺道:“你却当了那皇帝小儿的走狗。你当真以为你爹的死是偶然?当初还是我去……”最后却又生生地止住了话头。
沈枢心下愠怒大动,一是因为祝丰竟口不择言辱骂沈策和祝清商,二是在深究祝丰他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在说当年凉州的事情?!当年凉州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平朔军与北黎的那一战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一早便知晓当初的真相并没有那么简单,那些证据的出现都太过蹊跷巧合了,引导性又极强,仿佛是算准了他的下一步路,甚至——甚至可以说是引导着推着他往那条路上走。
还有——祝丰去什么?怎么去的?当初扎营班师回朝并没有见到燕都中命人传来的诏令。
沈枢仔细回想了一通。
得出了个结论:是他太急了。
他面上不显却又冷声漠然吩咐:“樊封不必多言了,动手吧。”
樊封持剑而起,飞身来到蜀王面前,挥剑而向,却又不招招致命。
祝丰拔出佩剑应战。
二人从马上对招对到地上,最终以樊封割下祝丰腰间的白色玉佩而结束。
那玉佩由樊封递到沈枢手上,沈枢接过玉佩,看了看成色,暗道了一声“可惜”,便将玉佩狠狠砸在车舆前的椽木上,白玉上立马出现了皲裂。
沈枢将玉佩扔回给祝丰,高声回应:“蜀王殿下当初问我的那件事,如今,在下便可告诉蜀王殿下答案了。答案就是:白玉有瑕,不可堪大用。”
祝丰摩挲着手中差一些碎成几瓣的玉佩,嘴中喃喃自语:“白玉有瑕,不可堪大用。”
皇兄……你骗我!不是说好了么?不是说……
祝丰的表情变幻莫测,而樊封则是驾着马车,听候沈枢命令。
“蜀王殿下,在下作为晚辈,最后奉劝您一句:最好啊,殿下要好好的再藏住自己的野心,就像——先帝在时那般恭敬和顺,可别叫人看出来了,最好别让我们这些晚辈看出来了,这样彼此面上都不好看。
此时可不是先帝在位,先帝能容忍,可并不代表如今蜀王殿下的脑袋像那时般安然无虞。您说是不是?”沈枢用指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在脖子上示意着划了划讽刺祝丰的狼子野心没藏住。
祝丰的话哽在喉间,语气却已经慌不择乱了:“你!哼!竖子口出狂言!”
沈枢倒是悠悠然放下帘子,他的声音消散在祝丰耳边,“话已至此,沈枢便告辞了,还请蜀王殿下自便。”
樊封驱使着马车远离了一段距离后,疑惑地说道:“主子为何要同蜀王说那番话?这燕都——天子脚下……”
沈枢嗤笑一声,而后淡淡地答道:“你也说了,这是天子脚下。更何况我就是想让他知道,他不也想让我说出这话么?无非是各取所需罢了。这几位王爷长辈啊,他们的心思太重了,只怕是这庭院当中又要起风了,消得看哪一方先忍不住了。”
沈枢踏入信平侯府的大门后,吩咐下人去竹轩院请崔杼来书房,“去竹轩院请崔先生前来书斋,就说,我有要事要与崔先生相商。”
随后他又边走边对樊封说:“子旭,当年那件事的真相远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般简单。我一早便知道,我们所构想的远远没有此事背后隐藏着的深。”
樊封安慰道:“主子不必太过伤怀,无非就是……”
沈枢接话自嘲:“无非就是重新探查一番了,我总是等得起的。我总以为那些证据指向了当年那事只有皇室的人参与,可到底也陷入了误区,这天下……这战事怎么……怎么可能只有一个皇室?!不说这个了,也不知道清聿和拙卿到底是因何事才选择回燕都?江南苏州府如今传来的消息越来越少,只怕江南苏州府那头,我过两日得去走走了。”
沈枢在心里默默补充:清聿和拙卿到底探查到了什么?清聿在信中却也不肯多言,只在信中写到在凉州和苏州发现了些东西不日便会返回燕都。派出去跟着清聿和拙卿的数只白鹤这几日倒是回来了,可见沈澜和晏无萧离燕都也不算太远,罢了,一切等他们回来再说。
沈枢、崔杼以及樊封三人一同进了书房,将下人屏退后又将门掩上。
沈枢在椅子上坐下,这才开始说话:“叔父,子旭,我觉得当年凉州平朔军和北黎的那一战的真相有蹊跷,背后可能不止于此。”
崔杼心里急得慌,掩着口咳了几声,急促的咳嗽让他的脸色看起来更加苍白。
当年,崔杼从平朔军与北黎的那一战退下来后身子早已亏空,他被沈策安排做暗卫来保护沈枢也是对他的一种保护以及一种报答。崔杼也始终放不下平朔军,只能在暗地里训练着平朔军,当初能弯动大弓、降服烈马,广受赞誉的天生将才,如今却也只能躲在暗处当着平朔军的军师。
崔杼痛苦的闭上眼,平复了下心绪,须臾后急切问道:“含章认为是什么样子的蹊跷?当初的证据难道不是很明了了么?”
樊封却因“含章”一词愣了神,看了一眼崔杼,嘴唇微动,却也没说什么。
沈枢用确定的语气说道:“当初的证据虽然明了但也太过刻意了,都一一指向了皇室,却又模糊了其他人在此事中所扮演的角色,所以我觉得真相可能远不止这么简单,甚至……甚至我猜测我的那位舅父和皇室都可能只是别人手上的一把刀,亦或是想把别人当成刀使却遭到了反噬,最坏的也是我最不愿意去设想的结果便是——通敌叛国。”
若真的正如沈枢所说所想的,一国国君为了铲除自己所认为的“心腹大患”主动与敌国暗通曲款,通敌出卖戍守边塞的将领,这听起来多可笑?多可悲?
沈枢说完后,心中一片荒凉,面色苍白了一瞬,眼底涌出热泪,抿了抿唇不再多言。
崔杼吞下哭腔,音色低沉:“可……当年的证据如今还有吗?”
沈枢听后面露苦涩,话语凝噎,一时间竟说不出来话。
沈枢知道有些人等不了这么久,崔杼谈献这些从凉州死里逃生的人,身子早已亏空只能靠着这一口气撑到现在,还有那些战死沙场的兵将,他们的老幼妇孺,这一仗太惨烈了,数不清的人都耗着无穷的岁月耗着无尽的记忆在等着一个真相。他们在等一个让平朔军惨胜的真相,在等一个平朔军即使知晓前路艰险生死不定,却还依旧坚定踏路前行,用无数白骨堆出来的胜利的真相。
沈枢心里暗想:此事,总要有个结果,有个真相的。只有深挖到底,才能告慰亡灵,告慰生者。希望……希望会有一些人能记得他们,哪怕只有一个人记得他们,只要有人记得,他们的牺牲才有意义。
樊封心下晦涩,不觉落下泪,却又生生忍回去。
沈枢问他:“子旭,你想樊磊将军了吗?”
樊封声音暗哑却又坚定地回答:“想,我想……我大哥了。”
樊磊和樊封均是崔杼的徒弟,樊磊当年是平朔军麾下最年轻的指挥使,前途无量,最终却死在了凉州,连尸首都没能带回来。
沈枢回想起樊磊死去的那一天。
清晨,士兵在军营操练结束,众将领在点兵时,樊磊在军营里兴冲冲对沈枢和樊封说:“今日,且看我们把北黎赶出凉州境内。你们备好良肉美酒等着我们回来,我们晚上回来吃庆功宴。”
沈枢和樊封信心满满地点点头:“嗯!”
傍晚时分,沈枢却收到了斥候传来前线战报:“平朔军左前锋轻骑陷入北黎敌军包围,现下正陷入僵局之中,北黎一部分主力已经朝着主力军奔来,平朔军危矣。”
平朔军左前锋轻骑,那不是?!那不是樊磊和谈献带的一队?!怎么会?!
沈枢抓着前线传讯的士兵的手腕,语气急促:“此事是真还是假?!平朔军如今可还好?!信平侯和信阳公主以及众将帅如何了?还有,援军呢?!”
士兵跪下行军礼:“属下回禀,左前锋深陷囹圄,突围不成。信阳公主从右前锋带了一小队支援左前锋,可是……”
沈枢面色冷峻:“可是如何?接着说!”
那士兵咬咬牙:“可是……连信阳公主所带的援军……援军进不去啊。士卒上下……皆……皆请命请求增派援军,还请主子恩准。”
沈策在出兵之前,将信平侯以及平朔军的令牌都托付给了沈枢。
沈枢看到战场处天上发射的鸣镝,立即掏出平朔军军令,“传令!增派援军两万随我一同支援平朔军左前锋!”
沈枢在阵前祭祀,点兵动员。
“平朔军众将士均有铮铮铁骨,食君之禄食民之禄,当为君民分忧,抵御外敌。然刀剑难屈,关山难越,我辈矢志不渝,死亦不折,不堕平朔军威名,保天下皆安,报君民荣养之恩!兴哉!”
众人齐声回应:“兴哉!”
“若众将士见我落下马来,不必惊慌不必失措,只需握紧刀剑挥舞兵戈,向敌人冲过去!至死方休!”
“至死方休!”
援军集结完毕,沈枢即将领着援兵前往战场。
在出发之前,沈枢将军令递给樊封和奚仪等人说:“平朔军增派两万,必定会引来贼人的注意,这后方便交给你们了。”
沈枢宣布:“众将士听令——平朔军后方暂交由樊封以及奚仪等人负责,军令在此,不可逾越。”
众人撩开衣袍齐齐跪下,“属下领命!”
沈枢一身银甲白衣,持着银色长缨枪,单手翻身上马,扯着缰绳驱动战马。
他最后又望了一眼平朔军军营中的旌旗,举起银色长枪下令:“出发!”
援兵随着沈枢驱马掀起泥尘,冲出军营奔赴战场。
只是沈枢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是他最后一次领兵布阵,也是他最后一次身披银甲挥舞长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