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有尽时(二) ...
-
“师尊没说怎么安置她。”岳赫道。
赵芜一边走一边祸害小径边的竹叶,道:“我看悬。她老人家不是下个月又要去宗明山了吗,大师姐又要去外门授课,又要处理从云峰的事情,还要准备明年春天的宗门大比,恐怕真得我们两个带了。”
说着又叹了口气:“我是有点愁。小师妹刚刚同席也没吃多少。那么小一点,眼睛黑黢黢的,一句话多余的话不说,却又不像怕人的样子。”
她摇头晃脑:“难啊难。”
岳赫道:“我看还好——她挺喜欢我编的花环的。”
赵芜很惊奇:“你是她肚子里的虫吗,这都看得出来。”又道:“真喜欢,之前为什么要在我们面前装睡?
岳赫不动声色地得意道:“你刚刚没坐在她旁边。我闻到了,要不是长时间拿在手里玩,哪有那么浓的禅明花的味道。”
“把你院子里新开的禅明花分我一半!”
“好说,和那一半经书一起给你送过去。”
赵芜:“……”
没完了是吧!
果然不到半个月,闻松若就将鹿与年打包送到了岳赫这里,为数不多的一点授课也干脆安排在了不厌居。
萧存意忙得脚不沾地,四师弟陆甄还在回山的路上。每天日落时分,从云峰师徒四人一起用过晚饭,便在院中谈天说地。
闻松若虽然不崇尚辟谷后的节食惜身之风,但师门中也很少有如今正经八百地坐在一起用餐的时刻,简直与山下的凡俗生活没有什么两样。
而且闻松若不知道是不是外面浪久了,攒了一肚子天南海北的废话来荼毒自己的徒弟,往往能东拉西扯到夜深人静之时。
岳赫原本每天晚上自己给自己定了功课,被她打搅几次,进度大大落后。
这天她终于忍不住委婉地问道:“您是放心不下小师妹吗?真要舍不得,把她带在身边不是更好,反正她年纪小,这一两年也不着急筑基。”
闻松若瞪了她一眼:“逆徒,以为我听不出你在驱赶为师吗?”用手指了指角落:“你看。”
岳赫和赵芜一起望去,只见鹿与年蜷缩成一个团子,睡在桌边小榻上。
她怀里抱着赵芜送给她的一把小剑,不知道是不是屋中灯火晃眼的缘故,看上去神情恬静,和寻常孩童没有什么两样。
岳赫思考了一阵:“您是说您留在这里能给小师妹催眠?”
闻松若点了下头,支使道:“倒茶。”
岳赫毕恭毕敬把杯子递到她手里。
闻松若正要开口,鹿与年翻了个身,揉起眼睛来。
于是后面的话被憋回去了。
闻松若带着赵芜起身,临走时道:“明天还来。”
岳赫道:“是。”
眼见得两道流光划过夜色,岳赫转身回房中。鹿与年已经爬起来,定定地望着她。
岳赫道:“怎么起来了?师尊她们刚走——想吃点什么吗?”
吃什么吗,喝什么吗,玩什么吗。
她这一套从宗门师姐师兄那里临时学来的话术既生硬又无聊,何况当事人也不是寻常孩童,理所当然地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于是岳赫挠了挠头,自作主张地从桌上取了一只蛋黄酥递给她:“吃完记得漱口。”
鹿与年看不出馋不馋,接过那只蛋黄酥,低头看了一会儿,细声细气道:“谢谢师姐。”
岳赫心里蓦地一软,生疏地抬手摸摸她脑袋:“早些睡。”说罢自己回房了。
已过子时,秋虫无声,岳赫取出自己的功课来做。她向来勤勉,前两天耽搁了太多,今天势必要补回来。
最新的这一个引光为火符咒有几笔很有讲究,岳赫试了几笔,均不起效。
她皱眉想了半天,突然想起闻松若白天东拉西扯时提到的某句话,灵光一闪,聚精会神地刻画起来。这一刻就物我两忘地刻了近一个时辰。
岳赫在自己的地盘熬惯了,用起功来符火可以燃一整夜,困极了干脆倒头就睡,任凭屋子里亮如白昼。
但师尊说鹿与年在暗的环境里似乎睡得更安稳。岳赫发现果然如此,因此不厌居的符火这几天都是到点就熄,她自己用光时就点一盏小灯。
此时灯火微微摇晃,岳赫屏息在木牌上刻下最后一笔,这才嘘了一口气。她将木牌小心翼翼拿到灯前,右手一点,将那灯前的光都聚拢在木牌周围,屋内霎时一片漆黑。
她屏住呼吸,轻轻敲了三下——
木牌瞬间窜起半人高的火焰!
岳赫欣喜若狂,正要绕到侧面观赏一下这辛苦半夜的成果,谁知刚一转身,突然发现门边幽幽扒着一张小脸!
半声惊呼被压回喉咙,岳赫反身点亮了灯:“小——师妹!你怎么还没睡。”
她走到她身边,微微俯身道:“睡不着?还是哪里不舒服?”
鹿与年摇了摇头。片刻,她突然问道:“师姐是在画符吗?”
这是上山数日以来,鹿与年第一次主动跟人说话——还是问句!
饶是神经没有那么敏锐的岳赫也捕捉到了这转瞬即逝的机会。
她将她带到桌前,蹲下身,给鹿与年原模原样演示了一遍。
鹿与年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明灭的火光,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触碰。
岳赫一把抓住她的手,活生生吓出了一身冷汗——这孩子怎么上手这么莽!
“别碰——把手给我!你现在还没筑基,这火一不小心就能把你燎个大疤,师尊明天见了肯定要唠叨个没完了。”
鹿与年身子一僵,慢慢地缩回手,道:“对不起。”
岳赫暗叫不好,这孩子简直敏感得吓人。她将她身子掰转过来,面对面,踟蹰片刻,尽最大可能地放低了声音:“我……师姐不是那个意思。”
见鹿与年没有反应,又重复道:“不是怪你,是怕你伤着,这火是聚光而成的,比寻常火焰还要厉害……”
鹿与年抬起眼皮,怯生生地望了她一眼。
岳赫干脆抓过她的手,带着她去触碰火苗:“要玩也可以,但要记得得我们在场。像现在这样。”
火在穿行的手指中分为几簇,又合为一团,岳赫道:“不管是你大师姐,还是赵师姐或者我,想要什么,想玩什么,你只要开口,不是为非作歹,我们没有不答应的。唔,你小师兄就算了,自己还是个小毛孩子。偶尔想闯祸也行,只是要小心一点,不要伤身体,别被师尊发现。”
岳赫说完这番话,觉得好像有点太过纵容,但她这辈子说话没这么软过,一时不知道怎么合理地找补。
正在思索,鹿与年道:“小心一点,就不会被师尊发现了,也不会连累师姐?”
岳赫呼吸一滞,搞了半天,人家是在变着法儿地阴阳她之前说的那一句!
这鹿家是什么龙潭虎穴,养出来的崽子简直要成精了!
鹿与年还在看着她。
岳赫突然正了脸色,道:“伸手。”
鹿与年很乖觉地伸出一只手。岳赫随手拿过案上的符纸,卷了个脆弱的筒,当即在她手心敲了一下。
不疼,但用了力。
鹿与年睁大眼睛。岳赫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道:“好了,你明天可以去跟师尊告状了。”
鹿与年张嘴要说什么,岳赫打断她道:“青云宗的宗门训诫里最要紧的一条是同门亲如手足。你前天刚在祖师殿中受训,看来这条没进脑子。”
“你不是疑心我怕在师尊那里担责吗?今天我无缘无故地打了你,比照顾不周让你受伤还要严重,你明天尽可以告到师尊面前,看看我到底怕不怕受你连累。现在给我回去睡觉。”
鹿与年两步三回头地捂着手心走了。
岳赫再没心思收拾残局,胡乱灭了灯躺在床上,想着未来的日子,心里一片愁云惨淡,恨不得把里面的小祖宗连夜打包扔给萧存意,或者绑在师尊云游的坐骑上。
翌日秋雨阵阵,可能是熬得太晚,不知道怎么地居然没醒过来。岳赫睁开眼的时候,赵芜正趴在案前翻看她前夜的成果。
岳赫睁眼问道:“师尊来了?”
赵芜道:“早来了,讲了半天的经,又领着小师妹去后山了。她老人家吩咐了,谁也不许叫,要让从云峰第一勤快人也尝尝睡到日上三竿的滋味。”
闻松若常年不在从云峰,回来的日子里几个徒弟反而像放假,除了萧存意身上事务繁多,实在卸不下来,其他人都过得比往常要散漫。
岳赫揉着眼睛:“这滋味有什么好尝的。我难受得很,还不如平时早点起呢。”
说完又想起来,木着脸问道:“那小混蛋呢?告状了没?”
赵芜讶异地瞅着她:“告什么状?”
说罢兴致勃勃地凑近:“小混蛋?昨天我们走后又出了什么事情,你把小师妹的枕头点着了?”
岳赫嫌弃地将她推开:“你身上熏人,离我远点。”
赵芜是个“无愁多病身”,常年吃药。药味清苦,本来不算什么,但此人品味独特,喜欢用些乱七八糟的熏香,药香和花果香纠缠,别人或许有识货的,岳赫万万不能苟同她的品味,深受其害。
赵芜还要凑近,被岳赫兜头施了一个除味咒。费心调配数天的香涤荡殆尽,她不由怒道:“你这人简直有眼无珠!师尊早上还夸我这香合清心之道,可以记下来改良备用呢。”
岳赫:“我清得很,谢谢。”
正在此时,闻松若带着鹿与年晃荡回了不厌居。
岳赫听到前面的动静,飞速爬起来穿衣服。纵然师门中相处早如家人,任凭师长和同门在自己的住处来来去去,自己却卧床高枕,总归有点不好意思。
她着急忙慌出门,正好和跨进门槛的鹿与年迎面相撞。
鹿与年举起一捧禅明花,那花还带着雨水。
“后山的,送给师姐。”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