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山》元却

1、有尽时（一）

　　晨光熹微。

　　岳赫从藏书阁出来，正见着赵芜大摇大摆往外溜。
　　她随手揪下一片叶子，掐了个诀，灌入灵力。那叶片于是穿花拂柳直奔目标而去，力道颇足地撞碎了枝头一团雪球似的花，还当空截断了一根沉甸甸的花枝。

　　赵芜躲闪不及，被纷纷扬扬的花瓣兜头淋了一身，回头望去，怒道：“岳赫，你今年几岁！”

　　岳赫抱臂立在堂前，看着她一边摘花叶子一边上前来。
　　赵芜摘了半天，越摘越多，只听得岳赫袖手嘲笑道：“头发上还有，对，这边也有。”

　　赵芜后脑勺一转：“快给我弄干净。”
　　岳赫伸出手慢悠悠替她摘，问道：“你一大早鬼鬼祟祟，是往哪里跑？”
　　“怎么跟师姐说话的，嘶——”赵芜打开她的手，“别拽！师尊前几天就传消息说要云游回山了，你别跟我说昨夜守山灵阵的波动你没感觉到。”

　　岳赫眨了眨眼。
　　赵芜就明白了，三下五除二把头发理顺，跟她面对面站定，叹为观止：“阿赫，你说你被大师姐罚抄经都能抄到入定，怎么就不知道体谅下你二师姐？这掉下来的花枝这么重，不小心伤到我怎么办？”

　　岳赫听她毫不脸红地东拉西扯，摇头道：“我什么时候不体谅人了？只不过我昨天抄经抄到后半夜，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心里有些疑惑——还有些不平，正打算今天跟师姐讨教，结果一出门就遇到了。一时有些激动，师姐就原谅我吧。”

　　赵芜目光闪烁起来：“什么事啊？哈哈，不必急着现在说。我刚要去不厌居找你一起见师尊，没想到你恰好就在藏书阁待了一夜。天这么冷，抄累了怎么不就近去我那里休息？不过也好，省得我来回奔波。事不宜迟，我们快走……”

　　岳赫缓缓抽出渊渟剑，晨光中剑气森然，隐隐散发出肃杀之意。
　　她朝赵芜笑了一下：“不急，我们好久没对练了，都不知道师姐最近剑术有没有长进。我看眼下时机就很合适。等会见了师尊她老人家，也有话好交代不是。”

　　赵芜眼看着今早不能善了，果断御剑而起：“还是阿赫想得周到。不过你放心，师尊这次给咱们带回来个小师妹，今天肯定不会过问功课的。我们改日再打，到时候来我长风阁，我最近得了几柄好剑，你看中哪柄随便挑！好不好？”

　　岳赫不再跟她废话，一道剑意直冲半空，打得赵芜连人带剑在空中飘飘摇摇地转了几个圈。

　　可惜这从云峰有名的病秧子学剑画符均不成，本事样样稀松，唯有逃跑一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能从大师姐萧存意眼皮子底下数次逃出生天，岳赫也无万全的把握能将她抓来一战。

　　赵芜险而又险地在剑上稳住了身子，第二道剑意已经追至脚边。她无心恋战，侧身避开，在半空中对岳赫喊道：“我在主殿等——”
　　岳赫第三道剑意呼啸而至，将她打落在地。

　　岳赫收起剑上的符咒，将赵芜从地上薅起来，阴森森地一笑：“我一个符修，要那么多剑干什么？”
　　赵芜能屈能伸极了，不要脸道：“我们阿赫天资聪慧，千里，啊不，万里挑一，符剑双修不在话下。”

　　岳赫道：“谬赞了，我还是比较喜欢你前几天给我挖坑的样子。大师姐罚的经我抄了一半，剩下的我今天送到长风阁，听见了吗？”
　　赵芜咽了下口水，拼命点头。

　　可惜这悔悟来得太晚，最后还是被岳赫单方面殴打了一顿。
　　不过赵芜向来脸皮厚，被打完就觉得事情已了，又毫无芥蒂地跟岳赫讨论：“你说师尊她老人家早八百年就撒手不管了，眼下还要收徒，大师姐要被累死了。”

　　这人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就是累死大师姐的罪魁祸首之一。
　　岳赫看了她一眼：“你要想替师姐分忧的话，不如跟师姐说，让你来带？”

　　赵芜顿时又变得颇有自知之明：“我不行的，到时候教坏了小孩。”她思量一番，突然道：“我看你还比我合适些。”
　　岳赫向天翻了个白眼：“合适你个头。”

　　十五六岁的少女，进一步就是鹏程万里的意气风发，早就远离了童年时代，又远远没长到会对路边的小崽子生出慈爱之心的年纪，乍然感觉到这么一个差事可能落到自己头上，双双发起愁来，也不顾着掐架了。

　　藏书阁离主殿不远。

　　真的见了师尊，两个人也顾不上这点愁肠了，老老实实上前拜见从云峰峰主。

　　从云峰峰主闻松若不到一百岁，在修仙之人中算是即将成为中流砥柱的那一辈，面貌上倒是看不出，因为三十岁上下就结了金丹，看上去就是神清骨秀的当世高人风范。

　　闻松若作为一个师尊样样都好，可惜为人上有点不着调，常常被徒弟牵着跑。
　　比如眼下，明明打算开口问一问二人功课的，被赵芜一打断，她就拍了下自己脑门：“哦，你说小年。昨夜回来得迟了，她还没醒。你们要互相见过，等下午吧。”

　　岳赫不由问道：“小年——小师妹是哪里不舒服吗？要睡到下午？”
　　赵芜小鸡啄米样点头：“您又捡回来一个药罐子啊师尊？从云峰还养得起我们吗？”

　　闻松若瞪了赵芜一眼，道：“那孩子身体什么事都没有。唉——我本来就要跟你们说的，天生的剑骨苗子，可惜没从小长在我从云峰。”

　　岳赫和赵芜对视了一眼。闻松若虽然性情散漫可亲，但不是随意奉送夸奖的人。说可惜，就是真的为小徒弟鹿与年感到可惜。
　　可是鹿与年还不到九岁，就算是从小长在修仙界，早早拜入从云峰所在的青云宗，也不过是早点开始学着炼气，早一二年筑基而已，天生剑骨也不例外。漫漫百年修仙途，一两年的时间有什么值得可惜的呢？

　　赵芜问道：“那您是在哪里捡到剑骨苗子的呢？”

　　闻松若道：“岘州鹿家，你们大师姐都讲过吧？”
　　岳赫点头：“和天机宗关系匪浅的鹿家，据说每百年能出一个剑道天才。小师妹是那个鹿家的孩子？”

　　闻松若摆摆手：“现在哪里还有鹿家。唔，不过你们小师妹倒确实是鹿家的孩子。她母亲当年为避祸与夫家和离，带着你们小师妹回到家中。不过凡俗界帝心谁能料得准，倒是鹿家先被拿来开刀了。我路过的时候，满府就只剩下她一个活人。”

　　岳赫眉头皱了起来：“鹿家几百年世家，原来说倒就倒了，天机宗没有说什么话吗？”

　　闻松若见她一脸严肃，忽地笑了，两指抻开她眉心：“小小年纪，懂什么几百年？”
　　岳赫后退一步，把自己从她手里救出来：“我不懂。但您还没说小师妹到底怎么回事呢。”

　　闻松若不以为意，收回手道：“说年纪小还不高兴。我刚不都说了，你们小师妹是我从血海里捡回来的，八岁的小姑娘——你们八岁的时候干嘛来着，没一个省心的，每天就知道气你们大师姐——”

　　萧存意恰好走进来：“师尊叫我？”

　　闻松若坐板正了些，面对这个师门中定海神针一般的存在，连她也不得不加紧进度，将她那些一拐三千里的连篇废话精简到能听懂的程度。
　　“她小小年纪家门遭此大难，心里郁结，一睡不起也是有的。而且小年是随母亲避祸回的鹿家，想必处境不会太好。你们也都长大了，说话做事有些分寸，慢慢地接触，天长日久会好的。知道吗？”

　　“谨遵师命。”萧存意面无表情道，“等四师弟回山之后，我也会跟他交代的。”

　　鹿与年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被包裹在一个厚厚的茧里。那茧又沉又软，将她严严实实地护在里面，想翻个身都难。她略动了动手指，觉得很消耗力气。

　　阳光过了最炽热的时候，不遗余力地把温度适宜的光线送进整间屋子。清风徐来，绕过竹帘，一缕一缕扑在她鼻尖上。

　　鹿与年微微地转动眼珠，很快想起自己正睡在闻松若的房里。

　　她将近六个时辰没吃东西，此时说一句前胸贴后背也不为过。没有人来叫她吃饭，但也没有人将她从这难得的宁静里拽出来。因此鹿与年静静睁着眼珠子，看起来像是躺在那里想自己的心事。

　　但这清净很快被打破了。

　　一帘之隔，有人走近了，脆声问道：“怎么坐在外面？你进去了——”

　　一道柔和一点的声音打断了她：“嘘。”
　　那声音低低地道：“睡得正香，你声音小一点。”

　　原来门外竟然一直是有人的。

　　于是那脚步声也停了，像是探头探脑地隔着帘子望了一会儿，和先来者一起坐在了外面。

　　后来者得意洋洋：“你猜我在小厨房做了什么？”

　　先来者：“不猜。”

　　后来者不满意道：“那你等会儿可一口也别吃。”
　　先来者长长地叹了口气，嘲讽之意毕显：“第一次见面，你的厨艺还是不要拿来显摆了。万一把师妹吓得连夜下山怎么办。”

　　后来者满不在乎：“属你最不识货。我新加了一味料，小师妹吃完我的菜，保管心胸开阔，立马把前尘往事忘得一干二净！”

　　前者牙疼似的“嘶”了一声。

　　鹿与年一张秀气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就像屋外二人说的不是她一样。

　　二人你来我往地斗了半天嘴，短暂休战，其中一个有些坐不住了。
　　“不能再睡了，她还没辟谷，这么长时间不吃东西要坏了身子的。”

　　“师尊说昨夜喂过她存华丹了。”另一个沉吟了一下道。
　　“你我二人是听她的话才长到这么大的吗？”

　　没有反驳的声音出现。
　　两个人轻手轻脚进入室内。

　　鹿与年闭上了眼睛。

　　两个人驻足在床前，把这不到九岁、背负了一身不清不楚的血海深仇的遗孤当成稀奇的宝物来瞧。

　　过了好一会儿，那个声音清脆些的轻轻感叹：“多可爱的小姑娘。”

　　另一个没有说话。

　　鹿与年等了半晌。

　　一捧香气扑鼻的什么东西靠近，被挂在了床头。
　　两个人退了出去。

　　鹿与年睁开眼睛，一大捧黄澄澄的花环耀武扬威地挤占了床头三分之一的位置，几乎要挨着脸了。
　　她不知道那花的名字，只是实在太香了。她从被子里取出手，轻轻碰了一下明黄色的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