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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手中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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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地,跪君父,跪祖宗,四书五经念在心里,食无求饱,居无求安,纵死也不会轻易屈膝求人的。
女子又何尝不是?
秦黎忍下心中微澜,道:“我父轻敌大意,铸成大错,实在罪无可恕,可父亲四十年戎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只因对殿下推崇备至,何至于遭太子口诛笔伐,步步威逼,竟要落得个身首异处的结局。”
秦黎悄悄捏了下秦初衣袖。
秦初顿时咳了起来,脸色煞白,“三表哥,我兄长一心为国……也在危机关头力挽狂澜,实不该受此折辱,太子殿下对我们诸般打压,是欺我等忠义之辈心实嘴笨、孤立无援吗?求三表哥救我父兄一命。”
她话毕,额头已是大汗淋漓。
李晫赶紧将二人扶了起来。
他与秦黎姐妹二人乃是同辈,加之太后素来对长公主甚为看重,常召她入宫相伴,秦初时常跟随左右,与他多有几次照面,论起交情也是不浅。
此时见两人行此大礼,言辞不卑不亢,一个说推崇备至,一个说忠义之辈,言语间已将他隐隐划入秦家阵营,他一时有了兴趣。
他换了副面孔道:“两位妹妹苦心我岂能不知?姑母待我如亲子,秦家有难,我岂有不伸援手的道理?”
“只是我大哥向来心狠手辣,毫不顾念兄弟情谊。凡事若不合他心意半分,他必定千方百计将人赶尽杀绝。何况他对我这个弟弟百般看不顺眼,只怕这份忙,我实在帮不上啊。”
秦黎眉间凝着阴云,“殿下若能相助,此事平后,秦家必定誓死效忠,任凭殿下驱驰,决不负恩。”
长宁侯领兵西南,远隔朝堂是非,夺嫡纷争起起落落,可从来没听过他成了哪位殿下的入幕之宾。
就算秦忠朝不保夕,可她母亲仍是王氏最后的遗脉,在西南军中威信仍在,往后新上任的将领也该给秦家三分薄面。几十万的兵权,他日两方对峙,振臂一呼,不比哪些堂上站的酸腐儒生来得顶用?
按理说听了秦黎这般明显的投诚,李晫总该有些反应,可秦黎一瞧,他面上平淡如水,毫无波澜,她心中不免生出几分诧异。
秦黎道:“殿下莫不是觉得我小儿痴语,口出妄言,做不得数吗?我们今日前来,我母亲也是知情的……”
“哎,我怎会不信两位妹妹的诚意?”李晫微笑着打断道,“什么效忠不效忠的,咱们都是大齐的臣子,心里装的唯有陛下,岂敢存半分私心?若我真有余力得见天颜,自当为侯爷进言,即便因此落得个幽禁夺位的下场,这份忙我也是要帮的。两位妹妹尽可放心。”
秦黎仰头问:“殿下仁心,秦家永不敢忘。今日盛传说我父已在刑狱招了口供,殿下可知父亲说了什么?”
“侯爷忠心耿耿,自然说的是兵败的实情。”
秦黎松口气说:“是实情就好,太子爷手段了得,我们怕得是屈打成招。家里已近数月未见父兄音容,上京是殿下的天下,不知能否借殿下之力,让我姐妹见我父兄一面?”
李晫面露难色,“侯爷正处在风口浪尖上,刑部看管得极严,姑母都望而却步,为兄实在没有办法。”
三人又叙了两句,赵裕涵招呼秦黎秦初留下来用晚膳,姐妹二人一番拒绝,又对她夫妻的好意百般感谢后,才乘车离开。
正堂屋门”吱咛“一声打开,出来了个长着八字胡的中年男人。
李晫没回头逗弄着手上的鹦鹉,说:“你瞧,这人不是来了?”
这扁毛畜生学艺不精,仍只重复着:“夫人吉祥如意,夫人吉祥如意。”
中年男子回道:“殿下英明!”
谁知那鹦鹉突然又会了这句,嚷嚷着:“殿下英明,殿下英明”,惹得李晫哈哈大笑地朝后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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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初跑了一天,一回到长宁侯府,便半步路都走不动了,只在床上躺着,秦黎将今日的药放凉,拿了蜜饯在旁边备着。
“看来三殿下不愿意帮我们,几句话都是敷衍辞令。”秦初蜷在床上道。
秦黎将她扶了起来,靠在床头,“经此一事,我们与太子已是水火不容,他作壁上观,轻而易举地便能使我们倒向他那侧,何须出手?甚至有更坏的结果……”
秦初喝了一口秦黎喂过来的药,吃惯了,不觉得一点苦涩,她接道:“若父兄不在太子手中伏诛,他恐怕巴不得借机火上浇油,暗中将父兄除之而后快,再将此事嫁祸于太子。如此一来,便使我们不得不投靠于他,陷入他的谋算中,终成他手中的棋子。”
秦黎将药递给秦初,看她尽数喝了,“可奇怪的是,他今日对我们合作丝毫不感兴趣,若不是真的大义凛然,毫不在意——”
那只能是他早已得了西南军中某人的承诺,所以对她们的话只当戏言,听听而已。
而这某人是谁,实在显而易见。
三皇子若要寻盟友,定不会挑选碌碌无名之辈,而必是那权重一方、能一言定鼎之人。秦黎思及此处,心中猛然一凛,愈发觉得此人正是她爹——秦忠。
二人相视一眼,心中默契已然生出,不言自明。
秦黎见秦初眉间又添忧色,她安慰道:“世间风云变幻,没什么人事难移,他想将我们当作棋子,我们偏不能让他如愿。事在人为,未必不可逆转。”
她塞颗蜜饯到秦初口中,闻着这浓甜果香,二人俱屏神凝思,思索着眼前切点。
正在此时,屋内撩起一帘风,秦初身边的丫鬟听棋急匆匆来报,说住在后院的男子来寻她,已等了好一会了。
男子?
还是家里的。
秦黎一听这话,心里忐忑地七上八下,难道自己因为与谢瑾关系不佳,还暗自在侯府养起了男人不成?
“那人应是父亲出事后,阿姐从凌阳至上京的路上捡到的那名乞丐。他说要来长宁侯府,阿姐便将他安置在后院住下。这一月不见,我竟也忘了还有这么一个人。”秦初解释道,她喝了风,嘴中溢出咳声。
秦黎将心放在肚里,开门而出,看到那男子时,他正在一棵红梅下踱步,绿枝上叠着的白塔花自头浇下,他慌忙闪躲,转身间窥见了秦黎。
秦黎引他进了偏厅。
“这里住得可还习惯?”她如常寒暄。
“多谢小姐关照,一切都好。”男子脸上露了羞涩,“小人有人无珠,竟未识得是秦小姐赐食载行,还口出妄言诳语,实在羞愧难当。虽时隔数日,如今终得见小姐亲颜,心中惶恐不安,特来向小姐致歉。”
秦黎一听他话,结合秦初所言,便猜出了与他相识的因由。
想必是他饥寒于路旁,她顺手相助,而他自称是长宁候府某某,她未挑破罢了。
她一笑,“顺路而已。”
秦黎看他身姿清隽,眉目养得儒气,怎么瞧着都像是读书人,只是朝她恭礼的手,布满了蛹蛊般细小的伤痕,不同于她们习武之人,这双手上没有隆起的筋肉,手指粗短而结实,指甲修得很短,却多了几分精致和灵巧。
秦黎问:“公子也知道,家父已被刑部缉拿,你特来长宁侯府若是寻他,恐怕要等上许久了。”
那男子却摇摇头,目光摄住秦黎,定定道:“不,在下来是为找小姐。”
“哦,找我?”秦黎神思一凝,“不知公子可否告知名姓?家居何处?”
“在下姓顾,名云逸,出自婺城小门户,恐污姑娘尊耳,不提也罢。”
秦黎目露疑惑,显然是对这名字一无所知。
顾云逸瞧出这点,又自添道:“家父是原户部主事顾城。”
他低低看秦黎一眼,见她神色如常,“家父官居末流,小姐不知也无甚奇怪。”
“去岁年终,西南灾荒频发,朝廷命户部从通州调粮赈灾,然而却发现通州两大粮仓空空如也,竟无半粒存粮。我父因此被扣上贪污受贿的罪名,判了处斩,余下家眷也皆被流放,家道一夕倾覆。”
“家父曾在侯爷的庆功宴上与之熟识,待侯爷得知顾家惨遭变故,便派人将当时被押解至流放途中、几近病死的我救下。而我尚有一妹,名唤云蘅,抄家之时失散,至今再无音讯,不知所踪。”
秦黎微一挑眉,一个贪官之子?
近两年凌阳、塘州一带大旱,粮食颗粒无收,饿殍遍野,如此才让西魏和那谢家逆子钻了空子,而今这顾云逸竟堂而皇之提起他那巨贪父亲,是怕她的剑不够快吗?
可父亲是当局者,怕是对灾情感知更深,还特意救下这罪臣之子,意欲何为?
秦黎平静些许,问:“你想托我找你妹妹?”
“在下是存了这点私心,但妹妹一年来渺无踪迹,侯爷帮着去找,也没什么消息,实在不敢麻烦小姐。”顾云逸赧然道。
“今日来找小姐,是想请小姐为我做主!”
做主?
若有什么冤情,不去顺天府敲登闻鼓?她一个无权无势、只是稍有些出身的家宅妇人,能帮他做什么?
她听顾云逸解释道:“我顾家是被人冤枉的。”
“去年父亲奉旨赈灾,户部商议将调通州粮仓中的六十万担粮食运往凌阳,可当父亲赶到通州粮仓查看时,仓中装粮食的袋子竟全是石砾。”
顾城急忙向上官禀报,没想到等来的却是杀身之祸,他们诬陷是顾城将粮食偷偷转运出去贩卖,现在来禀报不过是因为害怕东窗事发,项上人头不保,想减轻罪责罢了。
顾城寡言少语,平时也鲜少与朝中人来往交际,他顾家本是商贾出身,自顾城入朝为官始才涉仕途,又无倚仗强权的后台,自然成了替罪的绝佳人选。
“顾家被人不分青红皂白地扣上贪污罪名,侯爷知家父冤情,一直暗中查探,奈何今秋战事频发,凌阳沦陷,侯爷让我来上京找长公主殿下,我从死人堆里侥幸逃生,幸遇姑娘相救,才得以到达,只是一直未曾得见公主一面。”
母亲是一直未在府中长留,而妹妹身娇体弱的,平素也不见客,他这才寻这机会来找了她。
秦黎不知他话中真假,脸上没动声色,反问:“你父亲是哪年的进士?”
“家父是永嘉三年中的恩科进士,那年的第四名。”
顾城为官二十年,竟还是一六品主事。
秦黎思及此,眸中和缓色渐现。
“你说诬陷总也得有证据,光凭你嘴皮子一碰,叫我如何信你?”
“他们贿赂了通州看管粮仓的庾吏胡原,在运粮的批文上都签了父亲的名字,父亲是左撇子,平时的文书报告都是用左手,但签名却用的是右手,小姐找那胡原,一问便知。”
说得有名有姓,细节清晰,秦黎心里信了三分,她又问:”你父亲当时禀报的上官可还记得是哪位大人?“
顾云逸心中一凛,肃冷道:“户部侍郎萧子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