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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帝家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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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
“太子殿下,前些日子传闻六殿下在攻打南疆过程中,整个前锋营完全失联的消息,如今有了转机。今早递上来的折子说是已打了胜仗,歼敌整整两万人,只是六殿下受了重伤,三殿下已为六殿下请旨加封了。”
李烨悠然跺步,在书架间专注翻找着卷册。
层层的架子沿着屋子横向整齐排开,琳琅满目地塞满了各种书册,如浓密的竹林般,将他的身形完全遮挡。
门口的内侍顿了一下,没听到李晔回话后,便挨个按规矩接着汇报:
“禀太子殿下,镇北将军、镇国公谢铮上了请罪折子,称未得陛下应允就私自开放了北赵与我大齐的互市。此举虽能暂缓危局,但欺君罔上,罪莫大焉,故请刀斧之刑。”
“太子殿下,江南的五殿下又来信催银子了,说是今夏水涝,而今冬深,天寒地冻的,灾民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现下已冻死两万人了,他想……”
“知道了。”李晔的声音从架子后幽幽传来,毫无波澜地打断了内侍的话。
“殿下,凌阳叛臣西南将军、长宁侯秦忠及其子今晨已在刑部大牢招供,陛下下旨,令三司会审,明公卿,以证公道。”
屋内几缕龙涎香烟徐徐袅袅,翠而不散,浮于空中,凝而成团。
李晔终于从鳞次栉比的书架后现身,宽大的衣袖随着他的动作在屋中划过一道道淡影。
他的身量不算高,不知是因公务劳心,还是神思过度,整个人显得格外清瘦。然而,那弱不禁风的脸庞上却有两道剑眉斜插入鬓,一双黑眸锐利深邃,仿佛装载着浩瀚穹庐,让人不敢轻视。
他缓步行到书案后,在案几上铺开一张画纸,边落笔边问,“十一呢,去通州好几天了,什么时间回来?”
他被夺了监国之权,如今连东宫的大门都鲜少迈出了。
下面的人愣了一下,面面相觑后才磕绊回:“十一?十一大人今晚方归。”
李晔没抬头,“让他回来去趟刑部,秦将军说了实话,我们合该关照一二。”
“是。”内侍们头更低了。
李晔手上不停,不过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一副龙凤呈祥图来,“老三近日里忙些什么?”
下面一个内侍弯腰敛眉答:“前日惠妃娘娘一直养在身边的爱犬得了狂病死了,这两天三殿下想为娘娘寻个一模一样的,为这事忙着。”
李晔笑了一声,轻吟了两句,“昨夜春光阶上舞,今朝冷雨夜中寒,甚好,甚好啊。”
念完须臾,他笔下那副画已成得栩栩如生。画中,龙凤腾空,高飞振翅,盘旋于九天之上。
然而,画的下方却不合时宜地描绘了一座大门。
大门古朴庄重,门框雕刻着繁复的花纹,颇具钟鸣鼎食的世家气象,门额上高书一个“萧”字,笔力遒劲,显得格外醒目。与大门正开的对侧有一只冷箭直冲云霄,好像转眼间就要将天捅破。
李晔将这副繁杂凌乱,又显得不伦不类的画递给了下面的人,闲声开口,“拿去给太子妃。”
他抬眸见那内侍捧着手踟蹰了片刻,便又缀道:“不必多言,她看了自会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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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瓦映白墙,冰柱倒垂如剑,寒光闪烁。
秦黎似身旁的石狮子般蹲在红门口,听见不远处马蹄哒哒。
她一下子冲到路中央,尚未见到来人,心中就仿有千里积塞的冰河霍然冲开闸口,一瞬间浪涛汹涌。
马车在长宁侯府门前缓缓停下,车中之人却迟迟未动,静坐片刻,方才由丫鬟搀扶着下了车。她未曾四下张望,只是眉头微蹙,径直向府内走去。
周围的风声倏忽间静了。
秦黎凝视着王曦文的身影,哀哀地叫:“娘。”
王曦文怔在原地,一回头,泪又打湿了眼眶。
秦黎三人正在屋里叙话,秦时的妻子崔宜姝哄完两岁的小儿子秦维桢,也过来了。
她出自博陵崔氏,为当朝吏部尚书崔勉的独女,出身于真正的书香门第。早前待字闺中之时,才女之名就已冠绝京城。
她行止向来端庄,气质娴雅如山中秋兰,素日里规矩礼仪无不妥帖,是在讲究繁文缛节的宫里也会被称赞的人物。
此时她见到秦黎,也只是淡淡一笑道:“阿黎回来了。”
秦黎其实与她这位大嫂相处时间不多,崔宜姝永嘉十九年中秋嫁入秦府,永嘉二十年暮春秦黎便远走江湖,满打满算二人相识也不过半年,况且平时她在凌阳时又鲜少着家,多在军营里混着,二人实在称不上熟识。
秦黎乖乖行了个礼,“嫂嫂。”
崔宜姝一一问过礼后,便对王曦文道:“母亲,太后娘娘可有什么吩咐?”
王曦文只哀声一叹,余下三人心里雪亮,皆知事情没有进展。
“王氏没落,没了母后撑腰,我在上京不如一抔杯中土。”王曦文心下伤感,说出的话也自轻自贱。
秦家因秦忠军功显赫一时,她为了让皇帝安心,自甘带着病弱的女儿在京为质,数十年安分守己,从不远交,如今却也造就了她在上京无一人可用,孤立无援的局面。
“母亲不必过于忧心,刑部酷吏对父亲和夫君屈打成招,供词递到陛下案前,朝臣争执纷纷,陛下却按下不表,未有任何处置,这或许正是一线生机。”崔宜姝安慰道。
秦初缓缓道:“嫂嫂说得对,皇祖母虽地位尊崇,但到底高卧阁中,朝事不闻许久,陛下也有自己的判断,朝局波乱起伏,总归还是奉天殿里站得那些人更能左右陛下的意见。”
秦黎靠着椅子,“大家都瞧得出陛下更看重那几位皇子。如今太子被撤了监国之权,夺嫡纷争又起,他对我秦家恨之入骨,小妹跟我说,他撺掇萧氏门生上了数百份折子,对秦家群起而攻之,萧半朝果然名不虚传。”
秦初接道:“这局掺和的都是神仙,三皇子置身事外,暗中下手,行迹令我们琢磨不透,但如今倒还没有落井下石。五皇子和六皇子在地方政绩卓然,只是现在离京甚远,影响不了大局,但年前都该回来了。”
秦黎掐了窗边一朵梅花,捏在手心里,“底下人的心思昭然若揭,我们也得想想陛下想要什么结果?”
崔宜姝深深地看了秦黎一眼,眸中划过一丝赞许,她道:“去岁天灾也繁,各地都死了不少人,南疆蛮人也向北行了几百里,但陛下却置若罔闻,并没有出关。”
王曦文饮了口茶,“皇兄今年露头想必是因为他心心念念的摘星楼停工了吧,国库不充裕,户部先紧着国情,没论他的家法,他以为他日久退位,太子动了上位的心思,本就是要寻着时机名正言顺地撤了太子的权,秦家正好撞在了这个档口上。”
“那看来陛下根本不在意父亲是不是兵败通敌,他只想要户部的银子,这局于我们来说,难处还是在太子的步步紧逼。”秦初斟酌。
王曦文叹道:“太子此人手段狠毒,睚眦必报,听说他手下还有个什么机构,专门刺探各地情报的,别看这次李晫那孩子赢了一局,但太子势力仍不可小觑。”
“乱局总好过一潭死水,这样才好浑水摸鱼。”秦黎道。
崔宜姝点了点头:“我和桢儿这次回来,还没见过我爹娘,我即刻就回趟崔家,听听家父的意见。”
秦黎转头问秦初:“小妹之前在杏林署进学时,不是和有个叫赵裕涵的同窗较为亲近吗?”
杏林署乃是崔家崔璟先生所设的私塾,专为女子开蒙启智。上京中达官显贵之家的女儿,大多曾在此念过一段时日的四书五经。
然而,在朝中那些贤士眼中,女子不过应学些女德女戒,能侍奉夫君、教养子女便已是大功德。至于经史策问,女子学来无用,反倒显得不知天命。正因如此,杏林署自崔璟先生被逐出京后,也随之荒废了。
秦初立时明白了秦黎的想法,“是啊,好久未见过了,是前去拜访。”
王曦文遥望窗外,“也是到了行路的时候。”
她掀开门帘,对门外人道:“吩咐下去,备好车马,我们依程返回铁莲祭山。”
当年西南沦陷,敌兵将齐人的尸首草草堆在一座无名山脚下,里面不乏王氏的族人。
王氏家中以刻有铁线莲的紫檀印章作为身份象征,人死章散,那时不少路过的人都捡到这印章,出去口口相传,誉着无名山即为铁莲。
族无坟冢,只得以青山为祭。
天边厚重的云层如同老布蒙尘。
秦黎送别崔宜姝和王曦文,在家里的库房内寻了几件御赐的宝贝,与秦初驱着马车出门。
赵裕涵,中州五姓之一颍川赵氏出身的贵女,是三皇子李晫的正妻。
李晫十岁时被封为燕王,十五岁时按规制该前往封地蓟城就藩,但因为他母亲惠妃不忍母子分离,向皇帝求了情,她又得宠爱,所以此举纵然不合规矩,皇帝也允他迟几日再去。
这一迟,便是五年。
正是皇帝对他母子这般明目张胆的偏爱,才使他动了要夺嫡的心思。
毕竟君命天授,能者居之。
李晔一个死了娘的嫡子,仗着运气好占着太子的位置,而他母后惠妃备受皇帝爱重,此前皇帝在仙居殿修仙问道之时,此殿只有惠妃能来回出入,那时她权倾后宫,风头无两,岂不比早就化成灰的先皇后更得帝心?
他得争,那位子唾手可得。
秦黎在前厅见到了三王妃赵裕涵。
一见她,秦黎就知道在外一向内敛的秦初为何能与她有几分朋友情谊。
她性子实在热情直率,宛如正午的烈阳。
秦初长居阁中,与她并不多见,按理说总该有些生分才是,但她还是喜洋洋地牵着秦初的手穿行于庭院,看她刚在暖阁里培得,准备隔日送到宫里博她婆婆惠妃一笑的牡丹,又去逗李晫给她淘来的、那只会说“夫人吉祥如意”的鹦鹉,还握着秦初的手,隔着衣服轻抚她隆起肚皮,分享即将为人母的喜悦。
她听说了秦初二人想见李晫,先是愣了一下,但还是什么都没问,道:“他在房中见客,我亲自去叫他。”
一说完,就步子飞快地跑下了厅,还没走远,秦黎就听到一个慵懒的声音夹杂着着急道:“卿卿,跑什么,摔着了怎么办。”
隔着墙楞,听不清二人又说了些什么,秦黎只见赵裕涵微微侧过身,朝前厅的方向指了指,李晫则轻抚了她的脸庞让她安心,他低声嘱咐了几句,便示意下人带她离开,目送她的身影渐渐远去,李晫这才收回目光,迈步来见了秦黎姐妹。
秦黎没想到皇家夫妻,竟会如此琴瑟和鸣,她对李晫生出了份好奇。
李晫坐于主位,他唇边的和缓色消失不见,冷面如霜,“说起来,依着姑母的关系,二位妹妹登门,直接寻我就是,我妻子身怀六甲,不便迎客。”
秦黎和秦初行礼道:“实在冒昧。”
李晫独坐,一副睥睨姿态,“二位妹妹亲自来访,不知有何贵干?”
他比太子李晔小了七岁,身上确不如他大哥那般自带天皇贵胄的气场,但他和永嘉帝长得十分相像,眉目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秦黎和秦初对视一眼,齐齐跪下道:“求三殿下救我父兄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