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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烟柳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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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暄。
秦黎知道,迎风楼高耸于皇城之侧,乃逢国庆大典、皇帝临楼俯瞰时,接受万民朝拜,昭示国祚昌隆、四海臣服的赞礼之楼。
若当年使臣泱泱齐至,于迎风楼下比武彰威,必是盛事昭显,备受瞩目。
纵使秦黎未曾亲眼目睹,也该能想象出少年人一剑压群雄,该是何等意气风发。
可那之后同室操戈,征战杀伐不止,他以这盖世一剑,刺向他浴血奋战的同袍,他血脉相连的父亲,和他曾誓死护佑的百姓,又怎么下得去手?
她想不出。
连带着她会这套剑法的缘故,也让她简单归结为她是谢家妇,想必是谢瑾教她的,不想与他沾上一星半点的牵连 。
秦黎默了这一瞬,便问:“那黑衣人当时只提到见过匿瑕剑法,就再没说那夜的其他事情?”
谢曜灵盘膝而坐,“其余的半句也没提,此后四人俱在座,静听那行脚汉子闲谈些江湖轶闻。”
再然后,就是他听闻屋中异动入内,外面四人又说了什么,他便不得而知了。
快马飞驰若风,秦黎左闪右避,游人在她眸中浓缩成定影,她沉吟道:“这茶棚若是固定的接头之所,那最初等候的酒家厨子十分可疑。”
“但也不排除,那花匠与行脚汉子早已察觉其行踪,是特意赶来见他的。”谢曜灵沉思道。
秦黎随即猜测:“既然那二人后到,最初见到的厨子并不知你在旁,若真有实话,八成早已透露。如此看来,他并非联络之人,而真正的接头者,还是藏于剩下的那二人之中。”
“是,”谢曜灵凝视着天上那两抹浮动的微云,仿佛它们与自己脑中纠缠不清的两个人影一般,萦萦错错,有些辨不清。
他默然坐着,任由今日那黑衣人说过的话在自己心间拂荡不休,他忽然灵光一闪,“我记得那二人刚落座不久,黑衣人又提起他那远走高飞的相好,没来由地说过句——”
“这美人也像你们大户人家里的花,没安生几眼就被采割去了。’”
“说完这话,那花匠才吐出二字:等着。”
秦黎明白谢曜灵的意思。
年前顾家抵祸,萧子敬无忧无灾,连带萧氏明里暗里、上下一干人等都又过上了安稳日子,但这两天她不顾阻拦,连番扰动这已镇静了大半年的湖水,可不就是不解风情,“采割”了他们园里最傲人的花吗?
且那花匠随口道出的“等着”,结合此事来看,倒也不显突兀,多少耐人寻味。
秦黎不信这是谢曜灵的无端猜测,她目光平静,发问:“你看过他的手吗?”
谢曜灵顿了须臾后,飞跃而起,与秦黎并肩而行,他笃定道:“他拿碗的手只有虎口布满粗茧。”
秦黎唇角微扬,会心一笑。
“那就很不巧了,我们恰好真的见过工匠的手。”
还是在几日前的长宁候府,她将顾云逸扶起,非常不故意地瞥到了他手上细密交错的伤痕。
谢曜灵随意将秦黎肩头一落下的枯叶弹去,道:”有花堪折直须折,眼下也快到了。“
碧空万里下,人头攒动。
秦黎勒马悬停,拥在人流中四下张望。
如今她认定了人,当务之急却是找不到那花匠的去向。
她们追了一路,眼见几堵铁壁已遥遥伫立在百步外,像巨兽般吞吐着行人的上京城已近在咫尺,她不顾行路安全,一心四用,眼观六路,可还是没在路上瞧见桌上的任何一人。
谢曜灵躺于马背,身子歪斜,头枕于臂,模样煞是恣意,”咱也崩急,走到这份上,全看一个命字,我们就当他说的受雇于大户人家是真的,他要回去禀告他主子,那不是在城东,就是在城西,你不是秦大仙吗?要我说,咱卜一卦得了。“
秦黎可对自己那半吊子的占卜之术很有自知之明,她依序检了公验进城,轻哂一声:“我那测吉凶长生的神术,用在这等小事上,岂不是大材小用,再平白折了我的寿数。”
“那必不能,小姑娘自然要长命百岁。”
谢矅灵说完,脚下都没借力,自无风中凭空跃起十丈,在秦黎眨眼的瞬息,已荡到角楼古朴的风铃上,瘦光隐漾,与飞鸟比翼。
当太阳自流云中露头,身旁摆摊的老人家只喊了六声“卖冰糖葫芦”后,在高处查看的谢矅灵就坠了下来。
秦黎连忙问询:“找到了吗?”
谢曜灵神清气爽地答:“那花匠骑着头驴,刚在朱雀街与酒楼厨子分别,已经往城东去了,比我们快了不过半盏茶的功夫。”
上京九门巍然,纵横街巷如棋盘般井然分布,四通八达,宫阙楼阁、各门府邸林立其间,大街小巷中人头更是攒动不息,商贾云集,车马穿梭如织,南来北往的行人摩肩接踵,衣衫光鲜的官吏与布衣百姓混杂其中,那花匠如麦粟入海,他竟能分辨。
秦黎赶紧上马追赶,还不忘啧啧夸道:“你这眼神真是不错。”
她忽然想起,“我之前在宫中崇明馆借书时,曾趁机偷看从我大哥那里偷来的春图,后来有人进来找我,我就慌忙把它塞进架子里藏好,好几年了,想回去取,又不甚记得具体位置。”
本就是闲书,崇明馆又是皇家文地,八百年不来一人,不去拿也没什么,但好死不死,她那道貌岸然的大哥还在上面做了什么“细腻绝畅”的批注。
若被人认出字迹,那她大哥这一世英名岂不是尽毁了。
秦黎拜托道:“新岁若能进宫,你帮我找上一找。”
谢矅灵从脑中翻出秦黎的这段记忆,细节都已模糊不清,可她居然还能记得画里面的美人如珠如玉。
他震惊不已:“秦黎,你知不知羞啊,姑娘家家,看什么花书!”
秦黎一脸淡定:“哎,我大哥能看,我为何看不得,况且我现在黄花少妇一枚,有家有室有夫君,看点书,寻些乐子怎么了,没准还能实操呢……”
她正嘚瑟,话还没说完,就被马蹄下的“哎呦”一声打断。
朱雀街上的人潮比官道汹猛得多,看来她那耳眼双通的本事不是很好使了,这才刚上路,就真的马失前蹄,将人撞翻在地。
秦黎心中顿时惊慌,勒马俯身细看,那人竟躺在离她马身还有数蹄之远的地方,以她在家传式武院进修数年的经验来看,她今天是要在倒霉榜上拔得头筹,连翻遇上碰瓷的了。
她还是下马准备将那男子扶起。
那男子摇摇晃晃地从地上撑起半个身子,尚未开口,一股浓烈的酒气便迎面扑来。
这大中午的,太阳烈得烧人,也不知这酒鬼又去哪里赶了一场大醉。
浑浊的酸味直熏得秦黎皱眉,她忍不住后退了两步。
谁知那男子竟一把攥住秦黎的胳膊,双眼迷离,口中胡言道:“美人儿,这样自说自话可不行啊,想亲自上阵,来找哥哥我啊!”
秦黎万万没想到,自己两句玩笑话竟让一个路人偷听了去,还出言不逊,调笑于她。
她目光骤寒,手臂一挥,就将那人丢开几寸,她侧身冷冷道:”滚。“
那男子晃晃悠悠,”小美人,别凶啊,你走这回去找你夫君做什么?他一个人哪能陪你玩得尽兴,咱往回走,哥哥带你去玩,烟柳河畔,醉音潇湘,男女随你挑,哪个不好?“
“来来来……”他嘴中念叨,想抬手去给秦黎牵马,可不知为何脚下步子一阵踉跄,衣服似被无形之力拽住,任他如何努力站直身子,却始终靠不了近前。
秦黎端坐马上,目光冷冽如霜,她俯身,居高临下,“哪里来的疯狗?再敢胡言乱语,小心姑奶奶立马扒光你的衣服,把你丢进烟柳河里喂鱼!”
她纵马在醉汉身边踏了两步,将他逼得蹒跚,随即才招呼谢曜灵松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醉汉还在身后不知死活地叫嚷:“美人儿,跟哥哥走吧……”
秦黎只觉得一阵晦气,再不想停留,她在人群中如困鱼般横冲直撞,免不得左右开弓道歉一番,才越过层层人潮,追上了骑驴的花匠。
再往东走,街市喧声渐遥,柏子林中晃出簌簌风音,灰檐映朱墙,尘光覆高瓦。
幽静得只剩下蹄声嗒嗒和秦黎健沉的心跳。
上京以烟柳河与朱雀道纵横中央,分割出京都的交错脉络,皇城居中北,东西为士族富商云集之地,其中又以朱雀、千秋、丰贤、乌衣四巷为最,是上京最顶尖的地段。
她幼时曾站在鸿雁山间,仰望青山如黛,云卷云舒时,问过她大哥秦时,“母亲和妹妹为什么要住在千秋巷,不来凌阳和我们团聚?”
当时秦时只是淡淡地笑着回答:“因为娘是公主。”
后来,她渐渐明白了“公主”二字的含义,便又去纠缠秦时:“公主不是皇帝妹妹吗?为什么不能事事如愿,想去哪就去哪呢?”
彼时,她记得秦时跟她说:“世间事不得畅心随意十之八九,谁也不能幸免。”
昔日烟云从来未散,仍置于万里澄空的权荣之斗中绕己摧人。
长到如今,秦黎已深知道这个道理。
因此,她虽亲眼看见那花匠娴熟地迈入萧府的侧门,几日汲汲营营,所求之事仍未有丝毫进展时,也只是愣了一愣。
心尖念头随着她的步子瞬时起,瞬时落,她索性靠在窄巷内,静心等跟着花匠进去的谢曜灵的消息。
通州的贪墨,顾家的案子,都早已被数人证实跟萧家脱不了干系。
然而秦黎此前一番筹谋,原本也并非为了追查通州余留之人与萧家的牵连。
毕竟,萧氏权倾朝野,她还没有幼稚到以为单凭一个探子、一个不入流的小吏的几句话,就妄图给萧子敬定罪。
这是痴心妄想。
她记得她当时问询胡原和他同僚,来找他们的人长什么样子时,他们都不约而同提起了那个穿着不俗的年轻人。
此人在案中关联甚广,既能调遣官兵,又可指挥这些疑似的萧家手下,似是手中权位不低,他却又不是官府的人。
若找到他,或许能将整个案子的前因后果串起。
她原本想以知晓真相之人引蛇出洞,然而却未曾料到那花匠竟径直入了萧府。
秦黎十分困惑:难道她的整个想法大错特错,那群黑衣人只是萧家养在通州的狗,嗅着味便出击?抑或今日那茶桌上与黑衣人接头之人不是花匠,而在剩下的二人间?还是说他就是萧府的人,仗着势狐假虎威?
若真是前两种可能,那就麻烦了,再想找到他,无异于大海捞针。
她心中千头万绪,各种猜测在脑海中翻涌,思虑如潮,但眼下能做的,也只有等谢曜灵给她答案。
远方古刹几下钟声彻响,携风悠长,入耳苍茫,提醒秦黎已过了午时。
谢曜灵来到巷口找她,他侧着身,并不靠近秦黎,“我看见那花匠入了主屋,但屋门上贴着特制的驱魂道符,四处皆被封禁,我尝试了各个方向,都无法靠近,等了一阵,始终没见他出来。”
秦黎叹了口气,“罢了,再从长计议吧,多日没回家,也该去瞧瞧小妹的病了。”
谢曜灵一点未再多话,只低低“嗯”了一声,他双手隐在一片黄叶下,随步缀在秦黎身后,远远瞧去,秦黎发梢微扬,仿佛一只枯蝶翩然落上,恰到好处,也不显得突兀。
两人各怀心事,行路无言,沉默在微风中流淌。
及至长宁侯府,秦黎先对守卫嘱咐,收妥一位老人家送来的菜蔬。
她方迈入后院,她的侍女严茫茫就快步迎来,道:“小姐,姑爷在您房内等候多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