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检讨》番茄秋刀鱼

2、第二封检讨

　　你很多年没在纸上写过东西了。

　　对现在的你来说，写点东西，无外乎百度搜索、AI生成，然后复制粘贴，再用键盘修改几个字，哪里还会遇见这么原始的、找不到参考资源、一笔一划在纸上写作的境况。

　　你拿着笔，笔尖点在米黄色的纸张上，写下——

　　【尊敬的老师】

　　意外的，没有太生疏。

　　你大笔一挥，潦草狂疏的字体跃然纸上，和你所述的内容一样，透着一股子敷衍劲。

　　身为成年人的你，虽没怎么写检讨，但深谙“写作之道”。一是事情起末，二是问题反思，三是下步打算。除了事情起末略写，问题反思和下步打算再分三层，思想上，纪律上，学习上。

　　你洋洋洒洒500字搞定，看着满满当当一整页，想着通关一事铁板钉钉。

　　随着落款的“张甜”二字开始闪烁，你眼前画面一转，变为明亮宽敞的教师办公室。

　　你眼看着，自己所写的满分检讨书被刘老师揉成一团，坠入黑漆漆的垃圾桶。你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怎么可能？

　　“张甜，”刘老师推了推眼镜，“如果你是这种态度的话，我觉得有必要和你的父母好好聊聊。”

　　哪种态度？

　　你出离愤怒，你辛辛苦苦写了近一个小时的检讨，逻辑分明，辞藻华丽，怎么就态度不好了？

　　“刘老师，哪里不合适？”你听到张甜问出相同的问题，“哪里写的不好，我可以改。”

　　老师用又尖又长的指甲点着桌面，鼓点似的闷响仿佛在对张甜评头论足。

　　“你完全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老师说，“你的检讨只是反映出这一点。”

　　“我再改改。”

　　你看到张甜蹲下身，从垃圾桶摸出那个皱巴的纸团：“刘老师，再给我点时间，我会写出您满意的检讨。”

　　你冲刘老师竖起中指，跟着张甜离开办公室。

　　“夏日星，”张甜走到一个女孩桌前，“刘老师没有把手机还给我，我写的检讨她也不满意，我该怎么办？”

　　这个女孩你也见过，就是昨晚拍拍张甜肩膀，建议她出去追老师拿手机的那个。

　　夏日星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你现在想要的是要回你的手机，还是让这件事尽早翻篇。”

　　张甜愣了下：“有区别吗？”

　　“当然有。”

　　张甜想了想：“我更希望刘老师原谅我，不要告诉我爸妈。”

　　“那你就找刘老师道个歉，”夏日星说，“检讨书怎么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得让她知道，你是发自内心的认为，她是对的，你是错的，她是为你好、是关心爱护学生的好老师。”

　　张甜紧皱着眉：“我已经努力这样做了，可是……”

　　“还不够，”夏日星用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你以为你是好好说话，是在认错，可我看到的是，你不服。”

　　“我没有。”

　　夏日星耸耸肩：“你看，你又在反驳，在刘老师面前也是这样吧，她这人最好面子，大家有手机这事她知道，她也不在乎，她在意的是你在她面前玩、被发现了还敢反驳，你挑战了她的权威。”

　　“我……”似乎是想起才被说过习惯性反驳，张甜把后面的话咽下去，“我再去找她谈谈。”

　　夏日星拍拍她的肩膀：“记得找没有其他人的地方。狠狠地夸她。”

　　张甜捏紧拳头：“嗯！”

　　你看着张甜鼓起勇气，走到教师办公室敲门、报告，里间毫无声响。

　　她敲了两遍，见无人回应，踮着脚正欲离开。

　　“让让，”旁边抱着作业本的女孩走来，一模一样的敲了两声门，“报告。”

　　你清晰地听到，里面人说：“进。”

　　女孩拧门进去，脚尖一勾顺便把门带上，显得呆呆的、站在门前的张甜格外傻气。

　　又一名男老师过来，同为老师的他甚至没敲门，像回到自己办公室似的径直进入。

　　薄木门根本拦不住里间的欢声笑语，那个在张甜面前刻薄尖酸的刘老师，此刻也发出花枝招展的活泼笑声。

　　你不爽地踹了脚门板，可惜阿飘似的你一脚穿透，毫无半点攻击力可言。

　　你看到张甜慌忙地跑开，你看着她踉跄的背影，提脚跟上，总归不能错过游戏剧情嘛。

　　和你预料的不同，她没有去天台和小树林，没有去找朋友倾诉，反倒径直钻进厕所，反锁隔间。

　　你不知道游戏会不会真模拟上厕所的情形，只在隔门外听了一耳朵。你听到女孩压得极低的抽噎声，你听到校服粗糙布料的摩擦声，你听到纸张被翻开、滚珠在纸上滑动的声音……

　　她在写什么？

　　你在心底念了声冒犯，便穿过隔板去看，女孩粉白的腮边噙着泪，捧着个巴掌大的小本，潦草的字迹生怕被看清。

　　你尽力在涂改的狂草中辨认

　　【手机被没收了，哈哈】

　　【这不是第一次】

　　【归根结底，归根结底，我弱小，废物，除了忍耐，再无他法，哈哈，我现在想要的，如今他能给我的】

　　【愤怒，憋屈，无可奈何，压抑，无法呼吸，忍耐，没有一处容身之所】

　　【忍耐，不想被爸爸妈妈知道，唉，哈哈，谋定而后动，哈哈】

　　【我不无辜，他们也不算人，哈哈】

　　你看着不免心惊，你觉得这只算一件小事，手机被没收也好，被叫父母也好，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开始正视这个在你眼中、贴着“可怜”“怯弱”标签的女孩，你觉得她偏激，她情绪化，她钻牛角尖。

　　你不喜欢这样的孩子，你更喜欢夏日星那种懂人情世故的聪明女孩，或者是她邻铺大方开朗的女孩。

　　你看她写着写着停了，泪水滴到纸上洇开墨迹。

　　她吸了吸鼻子，往后翻了一页，在洁白的纸上写下。

　　【刘老师，我嘴笨，一紧张就说错话，我想耽误您几分钟，跟您道个歉】

　　【关于在宿舍玩手机这件事，是我做的不对】

　　【我没有，绝对没有不尊重您的意思，甚至可以说，正是因为来的人是您，在我心里，您是我的班主任，对待我们就像妈妈一般亲切，让我感受到家的关怀，所以（划掉）我才（划掉）】

　　【是我胆大妄为】

　　你看着女孩写下的温驯的语句，明知道她是服从于形势，是“聪明人”的选择，心里却并不舒坦。

　　你呼叫游戏系统：这不算检讨书吗，这是我的任务，我要求代她写

　　你想，违心的文字，像你这种在社会摸爬滚打过的成年人写写就算了，毕竟你戴惯了虚伪面具，轮不到一个眼里还有光的孩子来承担。

　　你想，她的父母呢，应该为她遮风挡雨的父母去哪了。

　　你很快就见到了她的父母，以一种你并不想见到的方式。

　　晚自习时，张甜被叫出去了。

　　你看到了她的父母，很普通，往人群里一丢就完美融入的类型。他们老实、憨厚、勤恳，对待老师很是尊重，一口一个“您费心了”“我们一定好好教育她”。

　　你想到那封写了一半的道歉信，不忍去看张甜的脸。你想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写下道歉信，又是怎样祈求着不要让父母知晓这件事，她所为之希冀的——碎掉了。

　　你有点点后悔，如果第一封检讨信写得再诚恳一点、再卑微一点、再深刻一点，会不会在上一轮就结束游戏了。

　　结束完训话，张甜的父母领着她回了宿舍。

　　平常热热闹闹的宿舍此刻鸦雀无声，父亲铁青着脸，母亲瞧瞧这个瞧瞧那个，话题的主人公则埋着脑袋跟只鹌鹑似的。

　　“坐，”母亲先开的口，“好不容易见一次，你们父女俩别板着脸，刘老师不也说了嘛，这个事你认个错、做个检查就好了嘛，不记档案的。”

　　她说着便朝张甜的床铺坐下，张甜阻拦的手刚伸出，母亲就猛地弹了起来：“你床上放的什么！”

　　床单被径直掀起，被粗暴扯开的泡泡纸下，是排列整齐的制品。

　　上回你没仔细看，这回有了机会你便凑上去细细打量，重复的很多，明显不是专业画师的杰作，脸勉强看得过去，可是肢体僵硬，铺色粗糙，透视和构图也差得要命，属于零元购你才考虑接受的类型。

　　看到这一切，刚才还算和善的母亲瞬间炸了。

　　“张甜，我说怎么家里没看到你那堆破烂了，原来你都给带到学校了！”

　　她的嗓音简直高了八倍，麻利地将那些平整铺好的制品拢在一起，从旁边拽出个垃圾袋就往里面装。

　　“妈，妈！”张甜抱住她的胳膊，语无伦次地喊道，“别扔，别扔，这些都是钱，花钱做的，放假我还准备去卖的。”

　　“你这堆垃圾还卖钱，我看你就是天天跟不三不四的人玩，鬼迷心窍的，还去什么漫展，什么cospaly，还摆摊，你也不掂量下自己几斤几两，你有那本事吗？”

　　母亲甩开她的手，金属碰撞的砰砰响，和她暴躁的声线一同炸开。

　　“才不是不三不四的人，”张甜大声抗议道，“月瑶是我的朋友！最好最好的朋友！”

　　“你也不找找镜子看看自己，你和她是一类人吗，她不好好学习能出国，找不到工作有爸妈养，你呢，我们家可养不起闲人。”

　　“我不需要你们养，我放假了就去打工，我自己赚钱养我自己！”

　　“你说的什么屁话，我是那个意思吗？！我要告诉你的是你和人家不一样，你不能跟别人比，你要体谅父母赚钱不易，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其他的什么也别想！”

　　“行了，吵什么吵，”沉默许久的父亲打断道，“学生下课看到不好。”

　　母亲抱着胳膊冷哼一声。

　　父亲摸了摸张甜的脑袋：“甜甜，要像你表哥学习，你表哥说他高中的时候心里只有学习，三年下来都不认识班里的同学。”

　　“每次都提表哥，”张甜撅着嘴，“老爸，这事本来就是刘老师不对，所有人都有手机，她明明也看到别人的手机啊、平板啊，都不管，就拿我说事。”

　　父亲反问她：“大家都错，你就是正确的吗？”

　　“凭什么别人都没事，单单我被没收手机呢，爸，你不知道，上回郑凯把手机带到教室，上课打王者，刘老师都当看不见！”

　　“别人的事，咱不管，也管不了，”父亲说，“你在学校就该听老师的话。”

　　张甜沉默了许久：“老爸，我想去学艺术。”

　　母亲瞪眼：“欸，你这小妮子成天想东想西，还学艺术，那玩意多费钱，能找什么好工作？”

　　“可是，我喜欢画画。”

　　“喜欢有屁用，饭都吃不饱还谈什么喜不喜欢！”

　　“妈，任可欣就学得艺术，她家条件比咱们家还差。”

　　母亲翻了个白眼：“任可欣成绩不好，不学艺术能考上大学嘛，你成绩还行，干嘛花这冤枉钱！”

　　“不学艺术也行，我要学文科。”

　　“不准，”母亲说，“学理好就业。”

　　“可是……”

　　“哪有那么多可是，我们为你选的，是最适合你的、最舒服稳当的道路，”母亲说，“你说你要是文科特别好，或者画画特别好，我们咬咬牙、也能送你去学。可是吧，你就是个普通孩子……”

　　张甜用力地眨了下眼：“所以……我的意愿就不重要了吗？”

　　“甜甜，像你妈说的，我们呢，不需要你多优秀，也不想要你吃太多的苦，”父亲说，“你看到的网上少数人的成功，背后都是难得的运气和大量辛勤的付出，随大流永远是最轻松的方式，你是个聪明的孩子，爸爸给你算一笔账，咱们做选择要考虑投入回报比……”

　　“我不觉得我现在轻松，我很难受，我讨厌物理，讨厌化学，讨厌老师，讨厌现在生活里的一切，我每天都特别特别累，一睁眼就做着讨厌的事情！我不要认清形势！不要权衡利弊！我就想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像按自己想成为的方式活着，我有什么错！”

　　父亲皱紧眉头：“甜甜，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哪有学生不累，学习本来就是件痛苦的事情，你想想你表哥……”

　　“我不想，”张甜吼道，“天天都是表哥表哥，我有拿你们跟别人父母比吗？”

　　“你怎么没比，”母亲插言，“张甜，你怎么一点苦吃不了，正吃苦的年龄就想着躺平，我看就是日本动漫啊，乱七八糟东西害了你，一点折磨都受不了，还跟着人家去摆摊，你卖出去了吗你，你看到这堆你卖不出去的东西没有！你看到没有！！”

　　“我是不愿意吃苦吗，”张甜狠狠地抹掉脸上的泪水，“你们知道刘老师为什么只叫我写检查吗？”

　　“能为什么？还不是你天天玩手机，不好好学习！严师出高徒，你就活该被好好管管。人刘老师还体谅你，本来你这次性质恶劣要在全校面前做检查，她特意申请你只需要在班里做检查，要我说，就该让你去全校师生面前丢脸！！”

　　张甜张了张嘴，泪水涟涟的脸上忽然绽开笑容：“你说得对，都是我的错。”

　　“不然呢？”

　　张甜脸上挂着笑：“你们可以回去了，我会好好写检讨的。”

　　目睹了这场激烈争吵的你不知道该说什么。你知道，张甜的父母说得有道理，文科性价比低，艺术更胜。

　　可操蛋的在于，什么时候人生要以性价比来决定。

　　视角旋转，你又回到荒芜的房间里，你看见面前那张摊开的纸。

　　红色的字体歪歪扭扭地浮现。

　　【任务：请玩家以张甜口吻写一封令人满意的检讨书（要求：感情真挚，内容充实，结构完整，不少于600字）】

　　你冷笑一声，提笔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