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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玖。 ...


  •   9.

      高远明朗的秋夜月胀满了如练白光,瀑成营地内外大片的潋滟。而这月色又因了天空云层的缘故,忽隐忽现忽明忽暗。
      只是愈近空地筵席之处,篝火正旺,杯盏交错,舞剑者兵器凛然光辉闪动,连月色也为之黯淡。
      四五天来的一次最为盛大的皇家夜宴,席间一片欢腾——钱美人劝酒不停,皇帝推拒不迭;龙文章在席下怅然望着只担心这老儿一高兴多喝一口那也不是好惹的;虞慎卿和几个皇兄今日收获颇丰,兴致颇高在那里猜拳行令——不像早先还知道收敛对月赋诗、邀筵曲美人同饮——皇帝抱着温香软玉暂时没空管他们;孟烦了端着一杯酒晃着——没瞧见摇碎的月影光看见乌溜溜阴沉沉的眼眶沉郁得自己都觉得瘆人;其余人等告醉归营的归营,起哄的起哄;舞女不竭余力,跳歇了又有舞剑的英俊兵士上场……
      正是热闹。

      “喂。”
      龙文章一手肘拐过来,差点把孟烦了盯着看的那杯酒晃洒。
      “作甚?”孟烦了急急歪了身子才稳住酒杯,皱眉,语气里就带了不耐烦。
      “你看那老八,色迷迷的盯着你。”龙文章示意了下不远处的那桌,老六正被摁着灌酒。
      孟烦了抬手就想泼龙文章一脸,但又想皇帝还在不敢造次,再说了这酒也金贵,冷笑一声,“……怎知他看的不是您。”闲闲地抬头,看见老八正错开了眼,六殿下狞笑着端酒扑过去。“这些天您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坐享其成可滋润得紧,”孟烦了冷笑着,“看您这老脸油光水滑,光这几天养出来的肥膘搁架子上就能烤出几桌来。”
      “就是,席间美女无数,虞昭卿何苦看又老又丑的。我只不过觉得你想淹死在那酒杯里,好心提醒。”龙文章不紧不慢地说。“还有你比不上人家就别逞能,那小瘸腿还上马瞎蹦跶什么?今儿要不是老六替你勒着缰绳,手手脚脚的早断干净了,回去虞啸卿直接把你丢冷宫里,天天晚上深宫女鬼来跟你调情。”
      孟烦了嘀咕了句你大爷的,忍住不指着他骂街。片刻又耐不住,不情愿的开口,“这里有多少曾认识——”
      “全都。”龙文章迅速说。
      孟烦了眉毛都不抬,“骗子。”
      “皇上。”龙文章正色,“老头子可从没想放过当年胆敢勾引他准储君的祸水。……怎么又想淹死自己?”转头鄙夷地瞧着。
      孟烦了更把头低得快埋桌底下,听得出声音闷闷地咬牙切齿,“大费周章的为了害我您是真的不嫌累啊。”
      “你说你长得像什么玩意儿不好,非要像太子爷的老相好。……你就即使把脸糊住,也全被人看光了。”
      “你怎么还没有被雷劈死——”孟烦了磨牙,“小太爷这是在痛苦。”
      “唷,八殿下。”龙文章笑吟吟地开口。
      孟烦了低着头,“你再装小太爷就——”
      “这位大人在地上找什么呐?可是贵重的掉了?”一个年轻人声音清淡。
      孟烦了几乎可以想象龙文章幸灾乐祸的表情,他低着头向那边别扭行礼,“回八殿下,小人手笨,刚刚弄掉一支木箸——”心底正骂着这才多大会儿功夫就悄没声儿溜达过来了大爷的这是人么。
      而后眼瞧着那双桌前的靴子往前挪了一步,像是要加入找寻的样子,孟烦了一阵冷汗,直到一支筷子从旁边伸了过来——“眼睛干嘛使的。”龙文章语气不明。
      “多谢……国师。”孟烦了抬头干笑,心底切齿。转过脸来,站起身恭恭敬敬补一句,“多谢八殿下。”
      龙文章倒是一动不动。
      那年轻王爷不过十八九岁,没有虞啸卿那一路的冷冽,反倒显得温和亲切,正望着他似笑非笑轻轻颔首。“敢问阁下是钦天监孟少司命?”
      “正是在下,承蒙王爷记得。”心下还是未曾放松防备。余光里见龙文章悠哉喝酒。
      昭卿殿下笑意更甚,眼角眉梢那一股子英气被这一笑也抹淡许多,看得孟烦了心底发毛——
      “父皇传你过去。”昭卿说。

      孟烦了心底一空。
      龙文章嘴角抽了一下。
      孟烦了刚一动龙文章在桌下就踢了他一脚。
      “黄公公如厕去啦?”龙文章劈头盖脸笑嘻嘻地一句。
      大家有点懵。
      “不然何必劳八殿下大驾来传召微臣这个不成器的学生。”龙文章瞟了一眼皇帝那边,美人儿正笑得花枝乱颤,皇帝一副晚年生活空虚的样子。
      ——谁他妈是你学生我是多年前年少无知误上了贼船的良民。孟烦了没说话。
      “本王不知黄公公去了哪里,父皇命本王传召,本王照做而已。”老八还是温文说着。
      “正巧,微臣也要过去向陛下请安告退,一同去吧。”龙文章不嫌累地依然跟他对笑。
      “国师大人怕不便同去。”昭卿直截了当。
      龙文章是有理由继续耍赖的,但是他闭了嘴。远远的看到虞慎卿正端着酒杯打量这里。龙文章转而一笑,“也罢……不许给八殿下添麻烦。”转过头来就对孟烦了教育一句。
      少司命气得牙痒。
      “请随我来。”昭卿殿下这般说。

      虞慎卿数杯下肚,眼神看着都有些迷。然后他叫过身旁的人,满嘴酒气的喷了人家一耳朵。那人丝毫不以为意,只专心听主子吩咐,听完颔首,默默退下。虞慎卿对着酒盅又抿了一口,拍了拍身边的兄弟,站起身来。
      而筵席开始之前龙文章眼看着皇帝喝下了第一口酒,美人如花,也不知那被禁足的皇贵妃之前如何到底是如何拣选秀女的,眼前钱氏这等姿态,虽说言笑风流,却无论如何当不起国色天香这词,反倒是一股子狐媚气,登不得大雅之堂。君上不算老迈却也绝不年轻了,被人蛊惑专宠于钱氏,这此秋狩只带她一人,女人们都烧红了眼睛。也怪不得老头子那后宫怨言如潮人心思变,连往日最靠谱的姜淑妃也只好借太子选妃揽些权势。然而众人皆知若田贵妃还位在六宫之首,绝轮不到姜氏。而皇贵妃那足是怎么禁的,后宫心知肚明不过是一个儿子看不惯老爹的女人,或者是对当年老祖母麾下的走卒经念不忘咬牙切齿。
      眼前皇帝一杯杯像是停不住。美人莺声婉转,钗环轻碰间笑语盈盈已又送了一杯下去。
      而后龙文章看见一众宫女和钱氏正搀着皇帝起身,黄公公传下话来,说是皇上乏了,先回帐歇息。于是除了几个年轻的王爷还在席间喝酒,剩下的人们松快许多。
      龙文章向那边走过去。
      远处的营帐之外,火把稀疏,六王慎卿的亲兵之一正翻身上马。
      从云层里透出的月光锐利地搅开一天一地浓稠的夜色。

      孟烦了前面是那虞昭卿,他身上自狩猎场上下来未换过的团龙纹黑甲在月色里泛出光,走了不出几步,身后就跟上来几个侍卫,想是八王爷的亲兵。
      没有走近几位王爷的桌子,只绕过浩荡一行旌旗,往营帐走去。
      他也不是傻的,在这种地方身后那两尊随便谁一刀子过来自己连呼救的机会都没有。
      正在后悔莫及,忽地闻到一阵酒气。
      下一秒一只手就跨过两个侍卫,横空拽住了孟烦了的手臂。
      “皇嫂哪里去?”酒气冲天拿腔拿调地大喊。

      “钱小主,帐外头有人求见陛下。”一个小内监低着声禀告。
      “……谁啊?……陛下已歇息了。”她斜拔玉钗,松了松发鬓。
      “芝環,是谁?”却听帐内皇帝低沉的声音。刚刚回来,只歪在榻上合眼养神。
      “回陛下,回小主,是龙国师。”内监急忙跪下。
      “传。”皇帝的声音疲惫,像是这几日来累得紧。
      钱芝缳走过去,直走到皇帝跟前,才展露的巧笑倩兮,扶皇帝坐正。
      皇帝皱了皱眉,“什么香,这样——”
      “哎呀,臣妾疏忽了。”钱氏笑笑地连忙拢了拢袖子,脸庞泛起一丝红晕,“龙国师要来呢,臣妾先回避一下吧。”
      “又是自己调制的香料?”皇帝眯了眯眼。
      钱氏不做声,只默默站起来,行将转身前才低声说了句,“不止呢。”而后就盈盈而去。
      皇帝吸了一口气,无奈而安逸。总是不能自已,心里再清明又能如何。
      “参见陛下。”
      只恍惚片刻,那龙文章已然跪在了那里。

      孟烦了听见那声呼喝简直是眼前一黑。
      老八停住脚步,转过身来,站在那里很是无语,“六哥,你醉了。这是孟少司命。”
      说着就有随从上去要拉开虞慎卿,虞慎卿岿然不动。
      “六王,”孟烦了尴尬地试图行礼未遂,“六王怎么……不在席上?”实际上他想说,口口声声皇嫂你倒是救我啊。
      “老八,”虞慎卿晃了晃,像是试图看清人,“我知道你从来都……不待见咱们皇嫂,”讲得磕磕绊绊,“可这就是——”
      “扶六王回营。”昭卿对身边的人说。
      “他……他要带你去哪儿?”虞慎卿问。
      孟烦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是在问自己,“皇……皇上传召。”像被传染一样。
      “皇嫂不要去,这死小子以前见天琢磨着害你。”虞慎卿笑嘻嘻地说,当真是醉了一样。
      “六哥!”昭卿有些怒意,他的侍卫全不敢硬拉虞慎卿,“总是‘皇嫂皇嫂’地叫,不嫌恶心?”
      虞慎卿低着头眸光一闪。
      ——你难道不恶心。
      看起来仍很是迷糊,死命拽着孟烦了直往地上出溜,“……四哥……掌嘴……”说着些不成句子的糊涂话。
      “六殿下……六殿下你……”可怜孟烦了一副单薄身板,吃力地架着虞慎卿,欲哭无泪地看着周围的彪形大汉们,心里大骂着饭桶你们倒是帮小太爷一把啊。

      “龙爱卿有何贵干。”皇帝的口气倒是不生分。
      龙文章笑笑,“陛下不是传召微臣——”
      “你听错了。”皇帝丝毫不给颜面,也不说平身,就这么让人跪着。
      龙文章不知是该放心还是如何,本就该料到老八也不敢假拟旨意。只好胡说——“陛下……这,您熏的什么香?好生——”猛地打住,一句“撩人”差点就冲口而出。
      皇帝的脸色已有些苍白,“朕不喜欢这味道,头晕得紧。”皱了眉。“——朕传召谁,与你何干?”
      龙文章心下想着这老儿毒得很,竟专让老八来找孟烦了。“臣该死。”龙文章仍旧笑嘻嘻,“陛下保重龙体要紧。”
      “起来,扶朕出去走走。”皇帝揉了揉眼角。
      “陛下不好再吹冷风吧。”龙文章站起身来,就不再近前。
      皇帝抬头,觉得愈发昏沉了,想是醉意上涌,这室内刚刚从钱氏袖中溢出的香气,竟然如此霸道,强压胃部的翻涌。“龙文章。”
      “臣在。”龙文章看皇帝的脸色,心里一惊。近日种种浮上心头,陛下内里像是早被掏空一般,在宫里且有好药吊着调养着,这样在外劳顿体力消耗,又加之钱氏年轻不知节制,今夜又豪饮数盅……心底一凉,他只求皇帝千万不要在此时病倒。
      “朕醉了。”
      “臣马上让人准备醒酒汤。”龙文章急急说,叫过黄祥来就吩咐。
      皇帝摆摆手。
      龙文章望过去。
      御用王帐灯火通明,皇帝的脸色愈加可怕。
      “你的那个手下,不要让他再回毓永宫。”一点不像是有醉意的话语,皇帝坐在那里目光如刀,“朕老了,不要连你也惦记着对付老四。”
      龙文章扑通一声跪下,“臣……忠于皇上和朝廷,忠于太子,臣之心日月可鉴!”他伏在地上目眦欲裂,“臣有半处不是凭陛下发落,臣那手下他傻得要命什么都不懂……”
      “良卿近日如何?”
      龙文章吓得手一抖,头又磕在地上。“臣不——”
      “你不知道。”皇帝怒极反笑,“都是屁话!”一声暴吼。
      “陛下息怒!”龙文章一阵冷汗。
      “老四还是心软,冷宫禁地,若没有他的首肯——”话到这里戛然而止。
      龙文章听见皇帝轻轻的吸了一口气,声音不对,抬起头来,明黄色的九龙纹在灯光下诡谲而辉煌,映得那张帝国最尊贵的男人的脸,愈发惨白。
      “皇上……”
      而后皇帝扶着床榻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宫女内监急急上前服侍,却还是止不住,酒水混杂着食物,龙文章眼看着秽物里带了一滩猩红。众人乱作一团,钱氏奔出来泪眼婆娑的大喊皇上。
      龙文章吓得发抖不止,而后转头疾呼,“太医!传太医!!!”简直声嘶力竭。

      主帐那边一片大乱。几个在这边折腾的小的也瞧见了。
      “怎么回事?”昭卿问着侍卫。
      不多时那人回来禀告,神色间有些慌张,“太医不让进去,说是陛下喝醉了犯了恶心。”
      孟烦了就感觉虞慎卿站稳了些,自己也没有那么吃力了。
      “扶我回帐。”像是还没醒酒一般,慎卿对着孟烦了说。
      昭卿望了他们一眼,目光里颇有不屑掩藏的不甘,转而道,“我去看看父皇。”带着侍卫几个就往那边去了。
      “快些。”虞慎卿催促道。
      于是孟烦了嘴里嘟囔着就一瘸一拐地拽着这活祖宗往他的营帐去了。
      才走了没几步,忽然就发现虞慎卿彻底站稳,只是把手搭在他肩膀上一副被搀扶的样子。然而那厮简直冲着营帐健步如飞,“等你瘸到那儿天都亮了。”虞慎卿语气清醒。
      “不是殿下你没醉啊。”孟烦了几乎是被他拎着跑。
      “本王要不装醉你刚刚已经被老八整废了。”虞慎卿简直恨恨。
      孟烦了一阵窝火,心想我也没求你装醉啊,被拽着以一个瘸子能有的最快速度飞奔,颇有些自暴自弃,风中凌乱地嘟囔着——“废了算了,还又让殿下费心臣真是罪该万——”
      “要不因为皇兄,本王……而且本王发现你这张嘴,也就是本王,要是皇兄,几巴掌都不嫌够。”虞慎卿也是火大,气喘吁吁。
      营帐已经在近前。张立宪何书光等人未参加筵席,一直守候此处。
      孟烦了还口的力气都没有。“要干什么。”
      何张二人见孟烦了被拖着过来皆露出困惑神色。
      虞慎卿不理他。
      而后虞慎卿进账,展开令人时时备好的笔墨速速写就一张信报。来不及等墨干透,就封入长匣中,交给张立宪。张立宪号令亲兵,而后何书光带着几个人翻身上马,冲着京城方向飞奔而去。
      虞慎卿这才转身,不屑于回答他的问题,只说,“本王还发现,你跟皇嫂这差距,慎卿嘴笨,简直无法用言语概括……”
      孟烦了真想给他一个窝心脚。
      却只觉得张口无力。
      虞慎卿要走,又想起什么,转过身来,“老八肯定还会找你麻烦。皇兄来之前,看紧自己。”对孟烦了说。
      孟烦了看着他,这个青年比自己年长一二岁,总也是跟着虞啸卿走过一路的。自己所谓年方弱冠,从那老家出来到国师府龙文章照应着,跟这深宫里的人一比,总像是什么也不懂的。
      “六王。”他叫了一声。
      虞慎卿微微蹙眉。月色下转过脸来,看见孟烦了寥寥望过来。心神一惊,这刹那他总感觉是相似的——来自另外一张一模一样脸庞的,同一种的不甘、隐隐翻腾的怒气和无奈。
      ——也是在这样的月下,望过来。那一天,他差点替虞啸卿给他跪下。
      孟烦了声音很难说是单薄还是苦涩,“六王和太子殿下,可曾试想,孟烦了本与这一切无关。你的‘皇嫂’自然完美若天人,可是孟烦了是孟烦了——”
      “谁让你踏进东宫,去见皇兄。”虞慎卿几乎是诘问。
      张立宪微微皱了皱眉。
      是了。
      ——至今孟烦了仍记得,虞啸卿见到自己第一眼时,澎湃的惊讶、惶恐和……和他一直不敢解读的,那种压抑得只剩一丝丝的欢喜和伤痛。
      孟烦了苦笑,这又哪里是他自己决定的。拱手行礼,“多谢六王指教。”
      虞慎卿和张立宪已经向着王帐走远。

      旷野罡风凌厉,不休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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