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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拾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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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钥匙的声音。杂乱的脚步声。这些在黑暗空旷的安静里显得无比明晰。
孟烦了从草席上抬起头。
“太子殿下宣你过去。”一个面目不清的公公,似是微笑着示意狱卒打开了门。
孟烦了恍恍惚惚跟着人出去,又恍恍惚惚重新来到了毓永宫。
他看不清任何一个人的脸,一路只看见屈膝行礼的宫女光洁的发髻和额间花钿。
而后一路引着他簇拥着他的人竟一个疏忽便不见了,只剩下他一个,迈进龙涎香四起的寝殿。
灯火通明之间忽地只剩偌大的榻旁顺阶而下的暗红宫灯,锦被之上龙纹逶迤,迤逦过明黄与正红相间的鲛绡帐子,分外暧昧。昏昏沉沉之间听人报了一句太子殿下驾到,心下仍旧免不了的慌乱堪堪回头。
一袭明黄。太子朝服。那个人这么走了进来。并未跟进旁的人,只由身后的公公关上了寝殿的大门。吱呀一声,夜被阻隔在外,只剩一室温软,叫人头昏。孟烦了言语不能,眼看那人靠近。孟烦了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听见自己的心跳如大锤击落怦怦作响。
“殿下。”孟烦了接着后退才发现自己退到不该退的地方,后背贴上床帐,“臣……臣孟烦了,参见太子殿下。”——却丝毫也没有下跪的意思。
那个人不说话,走过来。不见往日眼底阴霾,俊朗容颜愈发逼近,孟烦了比先前还要不能呼吸。伸手去推却被握住。孟烦了很想死。忽然降临的吻这样柔肠百结又骇得他心胆俱碎。
他自然是反抗不能,通身竟也没有反抗的意识。思想挣扎身体沉沦。
听见耳边那人说了句别怕。即便是安慰孟烦了觉得也满是威胁。那人又说了一句你知不知道你犯上。
各种纠结。场景正以一种诡异的、孟烦了此后必然会红着小脸喷着鼻血回想起来的架势悠悠继续着。整个人陷进软云罗,上等丝帛透出绵软而暧昧的香气,眼望着那人的脸孟烦了是又恨又怕又说不清,却觉得那人目光出乎意料的明朗,不顾一切。天昏地暗,孟烦了知道自己完了。
……
……
被冷醒的时候才反应过来,还身在刑部大牢。
回忆起那个梦境,他痛苦地捂住了脸,无颜见江东父老。
孟烦了还没来得及觉出现实的阴森和绝望,梦境还让他心有余悸。他的心里一直在天人交战,更多的原因是刚才的梦。他触怒的是皇家威严,然而这并不足以令他畏惧,莫名其妙的勇敢出于对虞啸卿的愤怒空前高涨。他终于明白为何刑场上要堵住犯人的嘴,因为即便是现在,孟烦了已经很想破口大骂。
“孟大人,龙国师来看你了。”狱卒竟然很温和。
孟烦了坐在草席上望着墙壁。
脚步声近。龙文章隔着木栏站定,悠悠地说,“缺心眼儿终于把自己折腾下狱了哈。”
“您是不是特别高兴。”孟烦了面无表情地还盯着墙壁。
龙文章令人打开门,走进去。然后直截了当地说了今日是史今的忌日。孟烦了目光闪动了一下,握了握身下的草席,硬得硌手。
“你知道为什么你现在还全手全脚?”
孟烦了头都不转,“多谢打点。”
“别自作多情跟我没关系,是太子爷吩咐的。”龙文章坐下来。
孟烦了那一瞬间表情很难看。
“我都知道了。那位爷是不是亲你了?”龙文章居然在笑。
孟烦了的表情更加难看,“这难道不是你一直希望的。”
“哎,只亲哪够啊,——”
“滚!”孟烦了一声暴喝。
外边的狱卒集体望过来。
龙文章对他们赔着笑,又转过脸来,“你要是不跟殿下胡说八道也落不到这个地步……小瘸子你啊,你要是哪天死了,肯定死在这张嘴上。……太贱。”
“说到贱,小太爷也就比您稍微逊色一丁点儿吧。”孟烦了扯着草席玩,颇有拆掉它的架势。
龙文章才懒得理他,眯了眯眼睛,压低声音,“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你是去救虞啸卿的。”
“我有没有跟您说过您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不再相信了。”孟烦了望着对面的空墙壁干巴巴地说。
“你知道为什么吗?”
“八字相合?”孟烦了冷笑。
“不是,”龙文章难得没有一巴掌劈下来,很耐心地说,“东宫这位,算计太过,惹得身边的人也跟他一样算计太过。他现在需要一个没有心机的人,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有多么需要这样一个人。”
孟烦了忍不住挖苦,“史今没有心机,小命都玩没了。”
龙文章看着他,然后笑,“太天真了,你怎么知道他没有心机?”
孟烦了一愣。
片刻道:“那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心机?”
龙文章用无可救药的眼神看着他,“你想什么都在脸上摆着呢。”
孟烦了顿时就有些沮丧,再不想理他。
“小瘸子——”
“我已经快要不瘸了。”
“你继续在这儿呆下去连路都走不了你信不信?”
孟烦了忽然愤怒得连话都不想说。
“……你太容易相信别人,这是你最大的缺点,也是最大的优点。”龙文章认真地说。
“您是不是有病啊?”孟烦了无可奈何地瞪回去。
龙文章废话了几句就走了,号称是去求情的。后来快要半夜的时候听见喧哗,狱卒带着一个公公走了进来。
孟烦了揉着眼睛看见是廖堂。不防他开口就是一句“太子殿下宣你过去”。孟烦了差点穿越回梦里。
然后被人提溜着出去站在毓永宫里听人宣旨——与他几乎毫无关系,但仍心里打颤。
钟氏被废为庶人发配永巷冷宫。引着孟烦了乱跑的宫女被拖下去打了几十杖——几乎等于是杖毙。虞啸卿身边的几个人唯独不见了彭公公,估计是连死都名不正言不顺。然后太子宣八王漏夜赶来,孟烦了在外边等候之时两个人已经在里头呆了半个时辰。
廖堂从殿内出来,示意孟烦了跟上。
孟烦了踌躇了一下。
扶着漆红的门柱,看到金色的花纹繁复的窗格里透出明亮的光。
“少司命,跟上啊。”廖堂站住脚回头。
孟烦了不知为何手脚发冷。抿了抿唇还是跨进那间森严美丽的宫殿。他听见宫女的惨叫慢慢弱了下去,轻轻吸了一口气。
不出意料之外。
廖堂退到一边站着,孟烦了走进去,就瞧见八王昭卿跪在大殿里。虞啸卿负手背对着人,也不叫他起来。
孟烦了看这架势,咽了咽口水,“罪臣孟烦了恭请太子殿下万福金安。”跪下去。
静默。宫烛哔哔地燃烧。
“人在这里了,想杀他自己动手。”虞啸卿微微侧过脸。
是对八王说的。
昭卿喃喃:“皇兄,臣弟不——”
“不杀可以,你下定决心想除了他,本宫也不好再让他活着。”虞啸卿打断他,转过身来。“拿剑来。”
孟烦了差点吐血。猛地看向虞啸卿。
廖堂愣了一下。
虞啸卿眼睛扫过去。
廖堂抖手抖脚的去取剑,递给虞啸卿。
虞啸卿二话不说就抽出来,剑身微颤龙吟不止。孟烦了倒吸一口冷气看着那个人带着煞气的眼睛一动不敢动。虞啸卿几步走过来,剑已经比到了他的脖子上。孟烦了出乎意料地没有害怕,或者说根本是怕得一句话都不敢说只敢死死盯着虞啸卿。寒气森森的上好宝剑,孟烦了嗅到利器致命的腥气。孟烦了仿佛在期待着梦醒,眼神游离。
虞啸卿看了他一眼,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眉。
昭卿大喊着皇兄,几乎是连滚带爬过去要抢下剑来,虞啸卿毫不留情地一脚踹开,看得出是下了狠力气,因为虞昭卿摔在那里半天爬不起来。
“你以为我会重蹈覆辙,还想帮着我重蹈覆辙。”虞啸卿的剑慢慢离开了孟烦了的衣领。“东宫的人不是想动就可以动的。今非昔比。我以为你母亲的事,至少可以让你明白一些。”
昭卿忽然抬头看着虞啸卿,目光里满是震惊和愤怒。“皇兄你——”
“你从前和现在做的事,本宫知道大半。无论你帮谁,都是错。这也罢了,你执迷不悟,该当何罪?”虞啸卿提着剑。
孟烦了在那里眼神呆滞。
虞昭卿重重地喘息,被他四哥踹过的地方骨头像碎了一般,低了头。瞧不见那双还算俊美的眼睛里,到底是仇恨还是心痛。
“滚出去。”虞啸卿淡淡地说。
昭卿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出去。立刻有太子亲兵前来押住。
不多时廖堂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太子殿下口谕,八王虞昭卿即日禁足万祺殿,非旨不得出。”
孟烦了还在那里跪着。
虞啸卿慢慢地把剑收回去。“刚才为什么不求饶。”语气很轻。
孟烦了沉默。拿眼望向虞啸卿,又低下去。
沉默得足够长,长得连虞啸卿也不耐烦的时候,孟烦了才说,“殿下要杀臣,不会等到臣想起求饶才杀。”
“你是不是太自信了。”虞啸卿把剑递给廖堂收了。
孟烦了咽了咽口水,“臣……罪在但求一死。”
虞啸卿看了他一眼,“自暴自弃。”转身走开去,“起来吧。”
孟烦了没动。
虞啸卿察觉,在阶前停步,脸色很难说是好看,拿他没有办法,“想说什么?”
孟烦了心一横,伏首,“求殿下放臣走。”
虞啸卿一言不发。
片刻。
“孟烦了,你知不知道质子这一说。”
孟烦了愣住,难以置信地抬头,望向虞啸卿。
“殿下……什么意思?”
虞啸卿再看向他的时候,眼神不再锐利。
沉默滔天而来。
——……你太容易相信别人,这是你最大的缺点,也是最大的优点。
心下大骇。
孟烦了继而苦笑,“臣从不觉得臣对于……他们,那么重要。”这一切莫名其妙得令他心冷。
“可是有人觉得,你对本宫,很重要。”——虞啸卿头都不回,令孟烦了觉得他这句话根本就是在嘲笑。——“所以你在这里,并将一直如此。”
孟烦了想起龙文章戏谑但是不失真挚的眼神,欠打但是充满道理的话语,忽然眯起眼睛看向虞啸卿的背影。赤金九龙纹的朝服,负手而立,那个人以为他胜券在握。
刚刚想说什么,虞啸卿就开口了:“本宫知道你在想什么。本宫还不至于那么拙劣。”
孟烦了哑口无言。
他忽然明白眼前的太子只不过是陪人演戏,而他的目的他绝对无法猜透。
孟烦了没有力气去生气了,所以他笑了一下,“所以臣在这里,不能选择死,也无法自由地活。殿下,是不是这样。”
虞啸卿转过脸,看着他。孟烦了已经站了起来,身量瘦弱但仍试图挺拔。
虞啸卿走近几步。“是的。”那架势很像是当时想要撕他脸皮的虞昭卿,“本宫不知道他对你做了什么手脚,非常高明,但也非常愚蠢。”
孟烦了察觉到虞啸卿正在细细地审视自己的脸,他没办法再笑了,“臣生来如此——”
“本宫不相信巧合。”虞啸卿立刻打断。
“那殿下不如学学那天八王。”孟烦了很难相信自己竟然没有愤怒,却心平气和地看着虞啸卿正在一步步失态。
虞啸卿没有说话了,他还是看着孟烦了。那眼神的意思是你的脸还不如是被做过手脚的。带了些许的怜悯。“下去吧。”
孟烦了终于有些愤怒了。
半晌。“臣告退。”他退了几步,转身。
然后站住,开口,“臣从国师那儿听闻今儿是什么日子了。”顿了一下,“殿下节哀。”
这才迈步出了殿门。
没有回头。虽然他很想看看虞啸卿的表情。
偏殿里候着的宫女内监安静地站着,孟烦了回到的时候,他们一一向他行礼。
有时连他自己也并没有想通,一个钦天监少司命尴尬地住下身份暧昧不明,可下人礼数周全得竟好似他孟烦了主子身份堂堂正正。也或许这一切是属于另一个人的,奴才瞧太子爷的脸色办事罢了。
而后迎面就扑过来一个哭哭啼啼的小醉。
“烦了少爷你没事吧……?”
孟烦了看着这个年轻天真的女孩,皱了皱眉,一言不发。
“奴婢听见外间吵吵嚷嚷,出什么事了烦了少爷?”小醉擦了擦眼泪。
“没事。”孟烦了说,转开眼去,走近深夜里的北窗,闲闲地在榻上坐下。
“……方才,奴婢瞧见龙国师来了,烦了少爷我们什么时候回——”
“小醉,”孟烦了打断她。“我们不回去。”
小醉有些诧异地抬头。
孟烦了眯眼看着古老的漆红窗格,深夜里它们的色泽阴翳形体好似盘桓的蛇。
“我们可能会在这里待很久。”
小醉不出声了。
孟烦了忽然说:“哎你说今儿晚上殿下睡不着吧。”
“啊?”小醉有点懵,她看到孟烦了似乎在苦笑,“为什么?”
而孟烦了盯着宫烛摇晃也坚定的火焰,目光飘忽带着些微嘲讽,“……思良人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