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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拾叁。 ...

  •   13.

      那日又是秋季日光朗然之时,前往近处行宫的皇帝仪仗拔营之前,东宫太子就已策马奔上回京直道。不出五里有整齐的一营兵士驻扎,海正冲李冰等候多时,不近圣上营盘只作太子接应,以应万变。
      不出几日圣驾即归京,秋狩匆匆结束。皇帝沉疴日重,回宫之后虽未一病不起,临朝时日也愈来愈少,不过一月,就改为太子监国临朝理政,皇帝则在内宫养病。流言蛰伏着静待四起。
      深秋已到,选秀之日愈来愈近,皇帝无意充盈掖庭,诸人目光皆转向了东宫。
      储君临朝皇帝病危,这情势越发显得那个虚悬的太子妃位,诱人无比。

      而孟烦了,脸上是半点痕迹也没留下,戈贺的舒痕丹甚是顶用。腿脚也因了太医的悉心调理而灵便了许多,却还是架不住龙文章小瘸子小瘸子地叫。
      他由太子恩准了闲来可以继续往钦天监做事,也显得不那样寂寞空虚无聊惆怅。只是钦天监众人待他早不比往日,恭敬许多也疏远许多,只因孟烦了每晚必由国师护送回宫,只有孟烦了自己晓得身份不尴不尬何其苦恼。
      说起来近日龙文章同他嘱咐了许多奇怪的话,扔给他一些奇怪的书,孟烦了权当做耳旁风。只是钦天监虽说众多饭桶,然而能人亦占了不少,观天象察世情——近来那天象总令人担忧而世情更是叫人没胆谈论。即便谈论也总避着孟烦了,好像此人是东宫耳目,虽说多了层暧昧的意思。
      毋须他人谈论,孟烦了自己就看得清一二。龙文章所说大抵也与此有关。
      先前曾同太子说起的毕宿八星客星入侵,那来路却不单单是兵祸,却煞煞地直指中天,凛冽杀伐之气叫人心惊。再加之边境战乱,虽不具规模然而朝廷仍数次派兵,也不过偶有捷报,这般下去可是又要大动干戈劳民伤财。总令人担忧。
      宣幽云提督高炽熹进京述职的诏令早已发出,算起时候来当是不日便到。

      这边栖宁宫内六王虞慎卿带着六王妃来向姜淑妃请安,说起选妃之事两个女人就一大篇话,虞慎卿在那里揉着眉心替皇兄头疼。

      而龙文章那日傍晚闲闲地请旨,而后跨进毓永宫,对正在跟小醉分享心事的孟烦了笑笑地说了一句——“最近着实热闹——”
      “那我是不是很快可以走了。”孟烦了转过脸。
      ——这些日子,宫里的水、宫里的食物乃至服侍,种种,一切都那么养人。孟烦了比先前是顺眼了许多。
      “你想得美。”龙文章微笑。
      而后往往在说了没几句话的时候门口的内监就会报一声太子殿下驾到。虞啸卿很少过来,只不过龙文章一旦请旨到毓永宫来探望,就防着他捣乱的心,不免要过来瞧一瞧。
      “国师三天两头来看人,做的什么打算。”虞啸卿进来,浣玉捧来茶盅,琉璃随侍左右。
      “……殿下扣着臣的人不放——”
      龙文章还没说完就被虞啸卿的眼神吓得闭了嘴,换了一副喜庆的表情,“其实臣今日来,是为殿下带了一件东西。”
      “本宫从来消受不起你的东西。”虞啸卿皱眉。
      被当作空气的孟烦了正在试图游离。
      虞啸卿一转脸,指着孟烦了,“这个就很够了。”脸色不好看。
      “不是……贺兰山下的制琴师,新绷的一张琴,臣瞧着好看,孝敬殿下。”
      虞啸卿目光扫过去,“千方百计尽干这样的事。”
      龙文章已经张罗着人拿进来。
      置好了琴,轻轻一抚,琤然有声,其声幽越,果然是好琴。
      “小瘸子你不是会弹么去弹一曲。”龙文章推了正在发呆的孟烦了一下。
      孟烦了想抽他,心说大爷的谁说我会弹了。
      自暴自弃地到琴旁边坐下,胡乱扒拉了几下。
      虞啸卿的脸色可以说是很精彩。
      浣玉和琉璃在旁边绷紧了嘴角。
      孟烦了抬头一看只觉心底一凉吓得不行,支吾了一下,方学着龙文章厚着脸皮朗然道,“殿下,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
      “所以,你就乱弹。”虞啸卿气得只好苦笑。

      按龙文章的说法是偶尔作弄一下老虞也颇为有趣。孟烦了只是苦着脸一言不发。而后龙文章尤为兴高采烈地说小瘸子你刚刚已经成功地把啸卿殿下心中那美好的回忆破坏得不成样子了,接下来看你自己的了。孟烦了怒吼一声看你大爷在这里天天看虞啸卿脸色的又不是你。龙文章就很认真的说,小瘸子,当你以为啸卿殿下在跟你摆脸色的时候,他是在克制,你有多像那个人你自己不知道,可是他知道,你刚刚坐在琴旁边没弹的时候你没有看见他的表情,你若是不弹说不定就被他扑翻了……可是谁让你弹呢?我让你弹了么?孟烦了大怒,不就是你让我弹的么。龙文章痛心疾首,我让你弹你就弹啊,做个样子而已,有没有脑子,当真不知道怎么留住男人啊还要我操这个心。孟烦了很委屈很暴躁地说留你大爷小太爷还想多活几天你省省吧少来这里几次我谢天谢地了。

      瞧着一切倒是甚为欢乐的。

      淑妃领着宫人早早就在云意殿布置,次日就是选妃之日,趁着这样的大喜,皇帝也精神颇足,明日也要登上云意殿,替东宫妃位把关。
      阖宫喜气洋洋,只除了一个地方。
      毓永宫纤碧阁前,一个宫装丽人孑然独立。服侍她的宫女被她挥退,她只站在那里,不顾日光刺眼,直直望着不远处高大宫殿的檐角,斜飞而上。秋景萧索然而宫内却依旧美丽,明日将有数十位满心期盼的佳丽踏进咸央宫,得到殿下青睐,荣宠无极——
      是自己毕生,也盼不来的事。
      她握紧了手,秀美的指甲深深刺进了掌心。
      她知道大可以放心,此次选进东宫的佳丽,必然只会步自己和齐宜怜的后尘。所以让她刺心的,并不是选妃。想起那个如今住在偏殿的年轻男人。不由紧蹙娥眉。
      所以有些事……她盼不来,别人也不能。她忽然浅浅地弯起嘴角,殿下毕生只爱一个人,这是全部的赌注。

      这个偌大的毓永宫有很多地方,不为人知。
      不为人知的地方,总充斥了不可示人的秘密和往昔。
      钟紫沁知道,殿下每到这个时候,会来到这里。
      这一处避开了假山乱石,不远处一泓清泉淌到这里,清澈动人,虽处深秋四周仍葳蕤掩映,一幢小巧殿宇所在正是长流水望日东升之地。
      如此佳境却是禁地。

      孟烦了本是呆不住的,避开浣玉琉璃乱晃,于是当他被人引到这里,回头却不见了引路的宫女,放眼只望见别致的楼阁小桥流水。实在想不到毓永宫内竟有这样的所在,心下欢喜,只拾路而下。
      他到了门前,只瞧见早早被解开的锁。推门而入。

      那边正殿内太子下了早朝回来,浣玉一言不发地服侍他更衣。今日这气氛甚为微妙,宫女内监皆默不作声。虞啸卿只平静着神色,而后吩咐一声,走吧。
      只跟上了廖公公,琉璃,浣玉三个人。先前不见了孟烦了,也不做他想,只是方才瞥见本该老实待在自己宫里的钟紫沁的侍女在远处匆匆走过,才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异样。却也只默默跟在殿下身后,走过那一道曾无数次走过的宫墙。不远处,已可瞧见精致楼阁的檐角,松竹掩映,它仿若仍在旧日时光里摇曳生姿。

      “掌事宫女几个,是不是都跟着殿下去了?”
      “是,留了彭公公,是信得过的。”
      “那好,去告诉八殿下,事已经办了,答应我的……八殿下也勿要失信才好。”
      “是,钟小主。”

      在后来,龙文章摇头叹息,语气少有地后怕,他说——
      今儿是史公子的忌日。你这样莽撞,居然没有死。

      孟烦了站在那间屋子里,瞧了几件东西。直到望见那些摊开在桌上的字,才隐隐明白过来这里是什么地方。不断地翻看着,暗自惊心,字里行间全是凄清冷意泛然深情。
      而不远处挂着一张琴,陈旧温润,他忽地想起了什么。
      心下大骇,自知闯入不该踏足的地方。刚要转身,却听见背后的门吱呀一声打开来。
      孟烦了闭了闭眼。不敢回身。

      钟紫沁算错了一件事。她似乎忘记了,孟烦了与那故人的相像,几乎到了可怕的地步。

      日光丰盛,只映的那个人明黄的袍子如此晃眼。
      虞啸卿推门进来,却不想里面已有人在。任由那门向里打开,手还停在半空。
      眼底不知是翻腾过怎样的急流,汹涌过阴霾的遮挡,在他的眼里洗出一面回忆的纯粹。
      就是那样的身形。
      多少年过去,视野里竟就猛然撞进了这样一个背影。

      孟烦了尚不知身后那人是谁,也不知他作何感受。正要回身,却听得虞啸卿的声音唤了一个名字。
      孟烦了脸色煞白,心道坑死我也。只好转身,望过去,希冀那人回神。
      殊不知这转与不转皆是一样的。
      虞啸卿已然走了过来,瞧不出喜怒,也瞧不出他是清明抑或糊涂。
      窗子被他打开,窗边桌上镇纸压着一卷刚刚被孟烦了展开读的字,陈旧字句在忽然涌入的光线里,刹那散发出新鲜的暖意。
      ……夜闻琴瑟鼓邻家,人皆齐眉老年华。不忍恨君翻自恨,长吁矫首天之涯。……
      清丽俊朗如此。不知当日写下这字的人,是怎样的心境。
      人皆齐眉老年华,很久以前四殿下的那个稀世情人,留下的致密温柔与多情期盼。

      但那些字已经随着年岁,一点点地冷却了。
      愈冷愈坚硬愈容易刺进人的心里,叫人无端端想起多年前有一个人彻夜辗转,却最终也舍不得放手。
      任现在另一个人眼睁睁瞧人去楼空。

      孟烦了木在那里,兀自心惊,而虞啸卿定定看着那一张字。
      孟烦了几近无奈苦笑,片刻道,“臣确是无意闯进这里……”
      心下想着哪里知道是这样的地方,门上又无告示,冤杀我也,引他来此地的婆娘好生歹毒。
      只得低着声音心惊胆战,“臣万死——”
      即要下跪,却感觉有力的手掌握上了自己的肩膀,阻住了自己的动作。
      孟烦了惊讶地抬头,微微带着些畏惧。那袭明黄离他如此之近,正是明丽的团龙纹,金线璀璨使他眼前缭乱,那力道甚大挣脱不得,他一时后背冷汗涔涔。虞啸卿却那般定定地看着他,那目光令他连呼吸也不能。
      “殿下——”孟烦了这声带了些变调的惊怖。

      ……
      北窗总有暖阳铺洒,那日却只涌进一针针冷风,并不猛烈,却寒入骨髓。
      那一日十八岁的少年紧紧地执了史今的手,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天变不足惧,人言不足恤——”
      虽是热情的话语,眉眼之间却尽是凛冽,这样说着——“祖宗之法不足守!”
      听得史今倒吸一口冷气,几乎跪下,却被那人紧紧拉住。
      他本以为这当口会是一道惊雷劈下声震殿宇。
      却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而那边,令人心惊的眼神带着持续不断地热烈,义无反顾。
      然后他说,“殿下何必为一个不相干的人置自己于不忠不孝不义之地?”
      那个人并不作答。还那样深深看着他。
      期期艾艾的冷意竟也能从窗口一丝一缕灌满一整个大殿,他的神情忽然哀苦。
      ——祖宗之法不足守。
      他听见这话的一瞬间,就清楚让虞啸卿说出这话的自己,已经没有活下去的可能。
      却依然只那样哀苦地微笑了一下,望着那人道,好罢。
      ……
      很久以前他曾问他,我们可以往哪里去?
      年轻的帝国皇子微笑着回答,天下之大,总有容身之处。
      ……
      夜闻琴瑟鼓邻家,人皆齐眉老年华。不忍恨君翻自恨,长吁矫首天之涯。
      ……
      无论如何也,对他不住。
      ……

      孟烦了没能再说下去。只感觉天旋地转那人已挨到近前。
      他不是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场面。三魂早已吓得没了七魄,眼前空白之际只晓得稳住身形,手却不免紧紧握进了对方半截衣袖,精致的纹路压住掌心。反抗无济于事,现下那人未必不知道自己是谁,只是一时间放任自身沉沦进回忆沼泽不能自拔,东宫太子,长久以来已是极为清醒克制,从未错认,要怨只能怨自己这张脸,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出现在正确的人面前。
      孟烦了闭了闭眼。尚未成亲的弱冠之年,并不知道什么刻骨铭心的爱恨。只是忽觉心中苦涩,面前这个人他并不熟悉,他遵从他,向他下跪,却从未真正设想要与他这般相待——此时这太子一时兴起,之后又叫孟烦了如何自处?
      孟烦了自问从未真正怕过什么,此刻却怕得心跳不止。
      因为那人兀自皱眉吻着的分明是另一个人。
      或许虞昭卿还是对的。
      指不定这一吻完就手起刀落血溅五尺。
      头晕眼花——

      “抖什么?”虞啸卿放开了他,眼神清明。
      孟烦了整个脑子都是昏的,虞啸卿那强烈的气息无法褪去,他再也撑不住重重地跪下,喘着气,声音低低地,“殿下,臣本以为,臣还可以逃出生天。”
      这话的语气,好像多年前有人温和而绝望地说,啸卿,我早知道,我必死无疑。
      虞啸卿看着那个跪着的,蹙了眉头,“膝盖这么软,还敢嫌东宫水深火热?”
      孟烦了低头,沉默了半刻。
      “臣不敢不软,否则就要追随先人而去。这里并非水深火热,只是太冷。”他想起方才瞧见那人手抄的一句“斜拔玉钗灯影畔,剔开红焰救飞蛾”,顿了一顿,“不是臣觉得,是他。”
      ——那人心中该是有怎样的苦闷孤独。听龙文章说此人乃是四殿下在贺兰山下遇见,焚香抚琴,纵马驰骋,瞧这几笔字也灵秀俊美,不知当日是怎样的风流无人能出其右,自己还问过龙文章有没有什么是史公子不会的……却在这深宫被一个人的爱情绊住了脚,而后最不该待在深宫的人寂寂地在深宫里留下这许多字,他的死去成了必然,因为那是一种解脱。
      而置他于死地的阴谋都比不上的刻骨寒意,至今依然肆虐在这个偌大的宫殿里,摧枯拉朽。
      虞啸卿心头震动。而后孟烦了被他劈手拎起了领子,大气不敢喘。只是忍住不怒视过去。
      “那少司命觉得,这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已然盛怒。
      孟烦了也是一时心高,冲口而出,“臣不愿再待着的地方。”
      “好,本宫成全你,哪里也不用待!”虞啸卿几乎是把他扔开的,“来人——”

      已在外头听了半晌不敢进来的人,推开门进来就跪下了。
      “殿下,这日子,使不得……”廖公公跪着,“殿下息怒!”
      浣玉忙上前扶了孟烦了,走过桌边又瞧见那些字——平日里她们不能进来,因而才一瞥见,心口就一疼。别过头去,扶起孟烦了,“少司命,快求殿下恕罪。”哀恳着。
      孟烦了一言不发。

      ……
      后来龙文章皱紧了眉头问他,小瘸子你不会是爱上虞啸卿了吧?我可告诉你,那是个没良心的。我让你去救他,不是叫你自掘坟墓。……你以为史今是怎么死的?
      ……

      孟烦了望到虞啸卿的眼睛里去,那里一样澎湃着带着怒意的冰冷寒凉,让人无从想象这双眼也曾在多年前有过热恋。
      “殿下,”他寥寥地开口,转开了眼,“臣斗胆问一句,”语气却是坚定的,“殿下可知道,这些诗文,是他何时所抄所写?”
      他感觉到扶着自己手臂的浣玉,手上一抖。
      虞啸卿瞳孔微缩,轻轻吸气。
      ——经年来,从未有人敢问过他这样的问题。
      “‘但恐巫山留不住,飞作行云。’……好可怜的史公子。”孟烦了声音有些发抖。
      虞啸卿闭了闭眼,猛地转过身来,却瞧见一张同他一模一样的脸。
      眼底似被搅扰起什么。
      “……少司命……”上了年纪的廖堂,蹙紧了眉头低声恳求他闭嘴。
      虞啸卿转过脸。
      一步步走了出去,一面吩咐了一句——“把刑部的人叫来,押走。”
      那并不大的声音听得廖堂心揪了起来。

      史今死去时,四殿下不过弱冠之年。
      他尤记得那日满身沾了他的鲜血,不顾虞慎卿跪地嚎啕阻拦,一定要将那遍体鳞伤的身体抱起来,在那旷野之上一步一步地走,走过整个整齐肃然一片静默的军队,马匹哀鸣,旌旗猎猎。
      那一日的虞啸卿沉默而不发一语,走过的地方有成行的血迹。
      那一天偌大世间无风无云,偏偏日光那样丰沛。

      龙文章曾说虞啸卿命里有大劫,我朝无皇后,中宫虚悬。老虞家的人命里带煞,九五之尊之位最克命中爱人。先帝如是当今皇上如是,下一个是虞啸卿。
      不久之后太后在杯沿闲闲地敲着长而精致的护甲,对皇帝说,你有了一个真正的储君。声音温和而威严。彼时龙文章所追随的皇长子被罢黜不久。而新任储君穿着赤金朝服,站在那里对皇帝和太后下跪,礼仪周全,眼神如同冰封的湖面。
      一切果真应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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