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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时鸣春涧中(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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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希见禹舟蘅抱起胳膊,素指敲了敲脸侧又停下,便知晓她已经有了答案。
“胤希先回去,”胤希皱眉,又听禹舟蘅道:“令萱同我去趟西街。”
说起西街她便不嚷着要跟了。
洛檀青退隐后,凭调香的本事在西街支了个摊儿,如今生意风生水起,比那些卖寻常玩意儿的店家还要赚钱。
别了鹊山掌门,走在凡俗街巷,才知做凡人是顶顶好的,不知者无畏,不用操心蛊雕做了什么乱,也不必在意鹊山少了多少位门生。
令萱提着剑鞘跟在禹舟蘅身后,穿梭街巷中央,两人显得格格不入。
“你多久没见你师尊了?”禹舟蘅问。
令萱拿剑的手攥得更紧了些,思忖道:“大概四……五年了罢。”
禹舟蘅鼻端轻笑:“是五年。”
瞧着禹舟蘅轻车熟路的样子,拐了两个弯之后走上一段石桥,在右手第二家店面前头停下,便知这五年禹舟蘅没少来。
不过大都过门不入,远远儿瞧一眼便走了。
小店有二层,中央燃着鹅梨帐中香,两人踩着过门廊,穿过一道镂空的木头屏风,听见楼上一声娇清清的:“上来。”
洛檀青捧了本古籍,慢悠悠吃着茶,茶盏往桌上一磕,还未抬头便说:“害鹊山弟子暴毙的香毒,我不认得。”
她虽然归隐了,可洞察千里之外的本事还在。
“哟!”
禹舟蘅未接话,鼻端一阵香风,洛檀青凑到令萱跟前,掐掐脸蛋又揉揉头发,阔别良久的语气道:“这小玩意儿出落成大姑娘了?”
她归隐时,令萱不过十三,那时的小丫头模样俊秀却稚气未脱。如今眼见小徒成长得亭亭玉立,眉目间多了些稳重,洛檀青满眼怜爱恨不得从睫毛溢出。
令萱也想念她得很,被洛檀青捏了把脸蛋,粉着脸颊清音道:“师尊。”
洛檀青越瞧越欢喜。
“许多年不见,师尊送你个礼物好不好?”
洛檀青自腰间摸出来个小瓷瓶,递给令萱:“此物乃为师调的渡魂香,若遇将死之人,点燃它,可吊回三五分真气。”
令萱愣愣地接过,支起眉头。
瞧一眼莫名其妙的礼物,瞧一眼莫名其妙的师尊。
洛檀青未在意她的愣怔,只道:“燃此香是要从阎王手里抢人的,有违天命,用时需三思。”
说着,洛檀青瞥了眼禹舟蘅,煞有介事添了句:“若是天让她去死,不必理会什么情谊,不救便罢了。”
令萱虽不懂她眼神里藏的什么话,但仍乖巧点头:“谢师尊,我记下了。”
洛檀青勾了勾嘴角,长腿一叠重新坐回去:“我这旧人也看了,渡魂香也给了,杀人的东西我又不认得,还有什么事儿?”
禹舟蘅抿了抿嘴巴,抬眼望她:“洛儿,帮我调一味香可好?”
禹舟蘅甚少问旁人“可好”。
于是洛檀青古怪地拎了拎眉头:“怎么?”
她知晓禹舟蘅素来不喜香,收云殿里熏的还是从前祁玉留的苏合香。说是苏合能帮胤希尽早化形,若非如此,她才不点。
那么今儿是怎么了?
禹舟蘅未答缘由,只自顾自地说:“沉香一两,丁香半钱,干松七钱半,白芷二两,马麝炼蜜调和,风干后研成粉末。”
语毕,禹舟蘅解下绢袋放到洛檀青桌上:“我三日后来取。”
又是这副锯嘴葫芦样子,好似多说一个字儿便要她命似的,洛檀青心里一阵火。
既别了洛檀青,二人一道回去。路上禹舟蘅一言不发,未说明自个儿拜托洛檀青制香的缘由,也未向令萱打听起方才她给的东西。
只引着令萱到收云殿小院儿前,顿了步子,同她说:“回去休息罢。”
令萱满心疑问,动了动唇线:“鹊山的事情再不管了吗?”
“等你师尊调好香再说。”
“……”
待令萱走后,禹舟蘅迈着步子进收云殿去。
未等她上桥逗鱼,迎面跑来个笑吟吟的面庞,定睛一看,是祁厌。
不似早晨乱糟糟的模样,小脸悉心梳洗过,衣裳也是新换的,粉雕玉琢惹人怜爱。
祁厌满脸喜滋滋的,一边跑一边道:“师尊,我背下了。”
“什么?”禹舟蘅眼尾一动。
“志怪,子不语,”祁厌仰着脸,喜悦自睫毛溢出:“就是师尊早晨拿给我的那两本书,我都背下来了。”
禹舟蘅一惊:“认字儿了?”
“嗯,”祁厌点点头,又补充道:“不大难,瞧两眼便认下了。”
禹舟蘅应下她的小欢愉,又自袖管里翻出本册子递上:“倘若本事大,一并背了。”
祁厌接过,小小声念到:“天虞志......”
禹舟蘅若有所思,微不可闻暗漱一声:当真认字了。
“这本书暂且放着,”未等禹舟蘅收起惊叹,祁厌扬着脸凑上去扯了扯她的衣角:“师尊先说之前答应我的事儿,作不作数?
“什么?”
“你说,若我有能耐背过那两本书,下回再有什么事儿,便带上我。”
“……”
见禹舟蘅迟未发话,祁厌心里一阵不服,眉心鼓起小丘,壮着胆子质问道:“师尊难不成还像上次劈树一样,只是为了打发我,才随意编了个任务令我去做?”
“若真如此,师尊往后说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禹舟蘅愣在当场。
这么多年,未有人敢同她大小声,别说是这样剑拔弩张,就是顶嘴也没有过。
她勉力牵了牵嘴角,将衣袖上死死抓着的小手拨开,转身往正殿走,面上不置可否。
祁厌疑惑,塔拉着鞋头碎步跟在后头转悠。正欲开口问,却听她道:“我答应了。”
“当真?”小姑娘眼瞳一亮。
“当真。”
二人一前一后进屋,祁厌忽然想起件事:“对了师尊,师尊认不认得天虞山上一位叫陶悦的门生?”
禹舟蘅一面端起茶盏,回身斜倚着桌沿,一面随意地应她:“不认得。”
不认得……
祁厌努努嘴,两指卷着衣裳毛边绕啊绕,嘟囔道:“原以为掌门大人在天虞待了成百上千年,见多识广,什么都知道呢。”
禹舟蘅微不可闻地皱眉,放下茶盏,顺手理了理桌上翻乱的书简:“陶悦是谁?你寻她作甚?”
“她是我邻家姐姐,”祁厌接过话头:“娘亲自小不爱搭理我,我便总去陶悦家蹭饭吃。五年前,隔壁婶婶说她去了天虞山,往后便再没见过了。所以我想……”
“五年前,你四岁,”禹舟蘅插话打断她,素指轮个儿在木桌上轻敲,又问:“记得清楚么?”
祁厌诧异望了眼禹舟蘅,脸颊两侧的绒毛气鼓鼓一震,狠狠道:“自然清楚!”
仍不服气,又含着嗓子小小声辩了句:“我聪明呀。”
自个儿才向禹舟蘅展示过过目不忘的本事,怎得她转头便不信了?祁厌低头抬眉望着禹舟蘅,满心不忿。
禹舟蘅隔着桌子看她,毫不谦虚的模样当真稀奇,也当真可爱。
禹舟蘅点头,不作声饮了口茶。
祁厌瞄她一眼,再一眼,瞧这样子,似还是不信自己能记起四岁的事,又或者,对方压根儿不拿她寻人这事儿当个正经。
于是小小“切”了声,道:“还是改日问问月婆罢。”
禹舟蘅一听却笑了:“你才来几日,这便混熟了?”
听这话是句夸奖,祁厌也不藏着,眉毛小巧地拎了拎,道:“我常去月婆那儿帮着喂鸡,月婆又爱吃我做的肉羹。吃人嘴软用人手短,想必不会拒绝我。”
说话间,门外有声响动,祁厌下意识回头去瞧,却听禹舟蘅淡淡道:“进来。”
来者是洛檀青。
“聊什么呢这么热闹?”
洛檀青穿了一身殷红色袍子,头发低低挽在脑后,脸色同鲜花一样红润,嗓音自有几分娇丽,听得人后颈都酥了。
见着祁厌,立马凑上去捏捏小姑娘的脸蛋,一副要做姨母的神色:“哟,哪儿来的小姑娘?真秀气呵。”
禹舟蘅略抬了抬眼皮,自背后轻推一把祁厌,低声道:“祁厌,叫人。”
祁厌乖乖上前,朝洛檀青颔首道:“洛姑姑。”
什么......“姑姑?”
洛檀青一惊,恨不得眉毛都飞了。
禹舟蘅云淡风轻地同她解释:“前不久新收的徒儿。”
洛檀青抑扬顿挫地点点头,嗓音婉转应下禹舟蘅的解释,而后扩了扩嘴角,叹道:“好一个禹舟蘅,不是说不自个儿不收徒么?”
禹舟蘅未说旁的,只道:“日子无聊。”
“无聊?”洛檀青气笑,嘴巴好看地弯了弯,笑意幽深:“这丫头叫祁厌?”
“嗯,我给她取的名字,原本叫汀儿。”
祁厌立在两人中间,扬着脸左一瞧右一瞧。若说她师尊是一等一的清汤寡水儿,那么这位洛长老就是花丛里最娇艳的那朵。
她生得漂亮,眼睛又黑又亮,眼尾挑起好看的弧度,角落点上一颗深褐色的痣。嘴巴染了脂膏,脸颊也扑了粉,腰间揣一香囊,靠近便有股淡淡的梨花香。
祁厌眨着好奇的大眼儿,见洛檀青紧紧抿唇,而后瓶塞似的放开,说:“不是要去鹊山吗,什么时候动身?”
一听要去鹊山,祁厌饶有兴致地张了张嘴,却被禹舟蘅自身后一把搂回来,嘴唇正好贴上禹舟蘅的掌心。
洛檀青没有理会她俩的小动作,抱起胳膊说道:“你那日留的方子,只当是个暗语。我应下了,几时走?”
禹舟蘅松开手搭在祁厌肩膀上:“若可以,现在便走。”
祁厌欣喜地偏扬起脑袋去瞧禹舟蘅的反应,只见禹舟蘅搭着她的肩膀,垂睫与她对上眼,道:“你也去。”
小姑娘鬼精,这会既应承下了,便无论如何推脱不开了。
头回和师尊一道出去,祁厌自是喜不自胜,禹舟蘅却不多看顾她,迈着长腿往前走。
祁厌鼓劲儿跟在后头,由于鞋子是令萱前些年新做的,一直未穿过,脚跟处松得挂不住,脚背处却磨得有些疼。祁厌趿拉着鞋头,小手紧拽着禹舟蘅的衣角,三步并做两步地跟着。
禹舟蘅斜睨她一眼,祁厌未发觉,未牵禹舟蘅的那只胳膊甩得使劲儿。
禹舟蘅轻笑了声,默默将步子缓下来。
祁厌察觉到了,仰脸瞧她一眼,却见两人落下洛檀青越来越远,拽着禹舟蘅的衣角摇了摇。
禹舟蘅面上不置可否。
前头的洛檀青惦记鹊山之事,没心思管身后两人的小动作,只埋头迈步往前走,后来在山门口等了好一阵。
禹舟蘅唤了水剑出来,洛檀青亦御香做骑,只有祁厌还未学会这本事,便和禹舟蘅同乘。一路死死揪着那人的衣袖,将一道山明水秀细细刻于眼里。
日头大了,祁厌缩着脖子藏在她衣袖下头,顾一眼身侧的洛檀青,又仰起头小小声道:“师尊,洛长老生得十分漂亮。”
御剑时两侧带起风,祁厌鼻尖一动,又痴痴笑道:“好香。”
禹舟蘅蹙眉,素指在她脸上掐了一下,小姑娘敛住痴笑,嘴巴抿成一条线。
禹舟蘅见状,低了低身子,故意似的在她脑袋上方淡淡道:“香亦是毒,杀人无形。”
祁厌讶然,眼瞳皱巴巴一缩,咬着嘴唇使劲往禹舟蘅身边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