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不要人夸好颜色(五) ...
-
众人见状,默契地安静下来,禹舟蘅踩云踏雾似的走近,瞧了眼可怜兮兮的桃树,瞧了眼汀儿,问:“你劈断的?”
分明都看见了还要明知故问,月婆若有所思地皱一皱眉。
汀儿亮着瞳仁盯着她,害怕她瞧出自个儿心里颇得意,又偏偏想让她知道自己有些本领。
于是抿起唇,极小幅度点了点头:“嗯。”
这个“嗯”字显得她又谦虚,又深藏不露。
胤希适时跳出来,横冲直撞挑破二人闭口未谈的约定:“长老,您不是答应她三日之内劈断桃树便收她为徒吗?现下怎么说?收是不收?”
禹舟蘅抿抿唇角,提步行至二人面前,眼风撩一把惜才若渴的胤希,又越过她落到汀儿身上,问她:“你怎么想?当真愿做我的徒儿么?”
尾音轻柔,似一首令人神往的小曲儿。
汀儿喜上眉梢,嘴角挂起小括号,心里似捧了宝贝,沉甸甸应道:“愿意。”
见她迟迟未发话,立马端正跪下,膝盖往前蹭了蹭:“徒儿愿意。”
围观的同门似是读到了话本最后一章节,目光同汀儿的一样灼热,几十双眼盯着禹舟蘅做抉择。
禹舟蘅欲言又止,玉葫芦一响,在汀儿漆黑如墨的眼神儿里伸出手:“知道了,起来吧。”
“你多大了?”
“八岁。”
“叫什么?”
“......”汀儿皱了皱眉,心里不解,却仍认真应下她的明知故问:“汀儿。”
“这名字往后不要叫了。”
禹舟蘅嗓音没什么起伏,却是山涧正在融化的冰柱,一字赶一字的凉:“我给你起个名字,就叫,祁厌。”
“祁厌?”汀儿鹦鹉学舌,又问了嘴:“讨厌的厌?”
“嗯。”
周围安静得出奇,众人心里各有计较,一同品着这个与“祁烟”大同小异的名字。
又或者,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小同大异。
胤希亦看直了眼,耳朵竖了竖,一滴水自耳尖儿滴下来。
汀儿抿着嘴巴,没有再跪下,挺直了小小的脊背,颔首道:“祁厌谢过师尊。”
终究是个孩子,拜师的愉悦终是盖过对新名字的沮丧,不多时,便同周围的雀跃欢闹到一起去了。
.
众人各自高兴着,借机撒着不同的欢儿,禹舟蘅眼神清汤寡水撩一圈人群,又轻轻框住祁厌。小姑娘眉眼弯成月亮,人群里笑吟吟望着她,贝齿整齐得排了一排,引得禹舟蘅也牵了牵嘴角。
这下当真甩不开了。
凭她禹舟蘅以往有多洒脱任性,多逍遥自在,现在既然应下拜师的事,又应下这声师尊,往后便要为人师表,对人家负责一辈子了。
禹舟蘅藏住嘴角移开目光,眉心微不可微地动了一下,转身回她的收云殿去。
议论声久未散,武堂门口闹哄哄的,唯余角落一个黑袍子拢着的落寞身影。月婆枯朽的手指将桃树抚了又抚,这禹舟蘅自个儿狠不下心来拒绝小姑娘便算了,竟拿她的宝贝桃树当幌子,想着汀儿定劈不断这树,她禹舟蘅也好顺理成章地拒绝。
唉。月婆眼里悲怆,竟觉出些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不舍来。
禹舟蘅迈步走着,耳后一阵急促,却是祁厌小跑至禹舟蘅身边,抬起小手攥了把禹舟蘅的衣袖,“师尊。”
“做什么?”禹舟蘅低眉瞧她。
祁厌揣了新身份,唤她“师尊”时嘴唇打着生涩的哆嗦,走在她身边竟也不大自在。禹舟蘅正要收回目光,祁厌才仰起一派天真的脸,“令萱姐姐的师尊,洛长老,原先是住赤山殿的。”
禹舟蘅未听出小姑娘话里是疑问还是陈述,鼻息寡淡地“嗯”了声。
“令萱姐姐是因着洛长老,才住那儿的。”
“嗯。”同样的鼻音,禹舟蘅视线自祁厌脸上收回来,声调暗暗沉了沉。
祁厌闻言,眼神一下赶一下地亮,“那么,我往后住哪儿?”
禹舟蘅愣了愣,轻抬眼皮,“怎么?”
“人家小徒都跟着师尊住,热热闹闹好不整齐。那我呢?”
禹舟蘅一愣,随即好笑地扩了扩嘴角,“接着住赤山殿也行,搬来同我住,也行。”
语气温柔极了,任谁也猜不到,这人方才给她取了个“厌”字做名字,
祁厌甜滋滋一笑,笑涡刚浅浅挂起,思及此,又磨磨蹭蹭垂下头,脚尖儿抵着鞋,品着禹舟蘅葫芦里的药。
品不明白。
禹舟蘅瞥她一眼,鼻端似笑非笑,脚下迈得些,也不等她。
“诶,师尊,”祁厌拽她衣角的手落空,三步并两步撵上去。
祁厌学来形容禹舟蘅的头一个词,应当是口是心非。她总是一副淡定模样,好像胸有成竹,天虞山塌了也同她没关系似的。
好心是她,不过软声软气儿央她几下,便同意祁厌留在天虞,狠心也是她,好好的汀儿不再叫,偏起了这么个令人沮丧的名字。
若说她凶狠,倒也非实实在在的凶狠,她瞧祁厌的眼神惯常温柔,说话时,一把绣了春风的嗓音,听得人心都软了。
可若说她待祁厌好,那也是令对方患得患失的好。禹舟蘅若即若离的态度,就同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似的,常让她拿不准,禹舟蘅究竟喜她还是厌她。
不过祁厌还是当晚就搬去收云殿了。
傍晚时候,令萱同胤希说着要帮她收拾家当,但祁厌东西不多,林林总总加起来也没几样,用不着那么多力气,因此就只有令萱和祁厌在忙。
胤希品着刚出锅的糯米糕,立在一旁瞧了会儿,待祁厌将这些天支在令萱屋里的床挪回从前的房里,待手里糯米糕吃完了,才拍一拍手,捣鼓着将她自己的小床重新搬回令萱房里。
一面使着劲儿,一面嘟嘟囔囔抱怨:“半月没来这儿蹭饭,竟把本灵兽的床都给扔出来了!”
令萱温声替她解释:“汀儿怕黑,不敢一个人睡。你的床榻又太小,她睡着别扭。”
“她不敢一个人睡,我就敢吗?”胤希反驳她,把床规规整整靠在墙根,叉腰松了口气儿。
令萱本想说祁厌年纪小,怕黑正常,不过看胤希并非有意计较她怕不怕黑的事,便咽了话头未再开口。
胤希拍拍手,朝祁厌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如今她要去收云殿住了,且看她还敢不敢自个儿睡。”
言外之意是,她定然不敢央着和禹舟蘅一起睡。
凭她多大年岁,凭她有多少本事,凭她如何当个例外似的行走天虞山上下,总之,同禹舟蘅睡这件事,她不敢,也不能,更不该。
祁厌把床搬回去后,顺手将上头的铺盖卷成卷儿,怀抱着过来。
那铺盖卷起来同她一边儿高,令萱手里正忙着叠衣裳,见颤巍巍进来个立起来的棉花桶子,边走边道:“师姐,帮我接一下被子。”
“噗嗤,”令萱被她逗得笑出了声,立马起身接过放到床边儿,道“收云殿有被褥,你拿这些过去做什么?”
祁厌不大好意思,甩了甩发酸的胳膊,道,“有些认床。”
“为何不干脆把床榻一并扛过去?睡着岂不是更好。”胤希又拿了个糯米糕,跳上桌案翘着脚吃,边吃边说风凉话。
挨了令萱一记眼刀。
“......”
胤希眨巴眨巴碧蓝的眼,立时糯米糕都不香了。天杀的,令萱何时对她有过这么不温柔的神色?怎么祁厌一来全都变样儿了。
又是陪她睡觉,又是替她裁衣裳,几次三番的维护,甩她一记接一记眼刀,难道就因为她们是人而她是灵兽?那这也太不公平了。
切。胤希看着二人一起忙活就没胃口,跳到别处玩儿去了。
听说月婆那儿新得了只金色的大公鸡,正好瞧个热闹去。
……
入夜,星如豆。
祁厌怀里抱着个水缸大小的包袱站在收云殿门前,十分费劲儿地腾了只手去叩门。她自个儿东西确实不多,浑身上下也就一身粗布衣裳。
不对,还有个自小绑到大的头绳儿。
包袱里装的是令萱借给她穿的旧衣裳,还有在赤山殿枕了将近一个月的枕头。被褥什么的实在拿不下,便打量着放下手头着些再搬一回。
“笃,笃.....”木门闷响两声,里头一阵急促,开门的是胤希。
“哟,”见着她,抱起前足立着靠在门框上,怪声怪气儿,“令萱姐姐怎么未送你来?劳烦你自个儿抱着这么大一包衣裳。”
还全是令萱的衣裳。
祁厌膝盖一顶往上托了托:“师姐同师尊议事去了。”
议事?好机会。
胤希心生一计,似是抓住什么千载难逢的把柄,鼻端“呵呵”笑了两声,贱兮兮问,“小汀儿,包袱沉不沉?”
祁厌疑惑的眼一眨:“还成。”
接着便听胤希傲娇娇道:“若你唤我一声好姐姐,我可以帮你拿。”
祁厌皱眉,大包袱后探出半个小脑袋:“好姐姐?”
自上而下打量一遍,又道:“你?”
这般小,这般不像人,说话这般稚气,叫她姐姐?
胤希见她这般模样,自是气大发了,“本灵兽好歹也在这天虞待了上千年,年岁地位之崇高,那是禹长老见了也得礼让几分的。”
“若非本灵兽不与她计较,长老见我,需唤胤希大人。”
祁厌小巧地扩了扩眼睑,“年岁?大人?”
“嗯。”得意的回音自胤希鼻腔问出。
“那......”祁厌起了兴致,膝盖又将包裹一顶,“那,你几岁?师尊几岁?”
胤希动了动嘴唇正要接话,远处忽有个菩萨一般的嗓音:“胤希。”
吓得小兽脊梁都酥了,越过祁厌的裤腿儿探头瞧,祁厌也跟着转身去看。见是禹舟蘅,一人一兽恭敬颔首:
“长老。”
“师尊。”
禹舟蘅慢步上前,视线落在祁厌怀里一大捧家当上面:“东西都拿来了?”
“没。还有被褥没拿来。等我放了这些,再去拿被褥。”祁厌答。
禹舟蘅眉头好看地皱了皱:“拿它做什么?”
一想便懂了,又松开眉心道:“若认床害怕,今晚来我房里睡。”
“啊!”
胤希大叫了声,吓得祁厌缩了缩脖子,禹舟蘅亦蹙眉垂下眼皮:“做什么。”
胤希左一瞧,右一瞧,话堵在唇齿,却不知怎么开口,于是咬唇道:“没事,嗓子眼儿痛。”
天虞山当真天翻地覆了。不仅令萱那样,连禹舟蘅也这样。
胤希面上不大整齐,假模假样咳嗽两声,盖过方才扯下的半个谎,又接口道:“长老不是同令萱议事去了吗?怎么现在回来了?”
禹舟蘅面上不置可否,往收云殿院儿里望了眼,问她:“我的鱼喂了么?”
“还没。”胤希以为她又要批评,耷下耳朵预备着。
禹舟蘅未嚷她,而是道了声“正好”,又从袖子里掏出个茶包来:“新得的茶叶,替我泡了喂鱼。”
禹舟蘅养的锦鲤吃茶,不吃食。
胤希放下心来接过茶包:“是。”
安排好这事,禹舟蘅转身又去安排祁厌。
“今晚议事不知几时结束,你自个儿先睡,不必等我。房里有两张床,靠窗那个是你的,莫认错。”
祁厌:“是。”
禹舟蘅安排完便走了,祁厌愣愣盯着她的背影,待瞧不见了,才说:“师尊十分好看。”
她肩背薄,身形长,头发柔柔垂在肩后,点缀得一身素色同水墨画。最招人的当属那双眼,眼神清淡如化了的冰,眼尾却轻巧挑起,清汤寡水的影子里偏生一抹袅娜的风情。
那日她抱自己回来,怀里热乎乎的,似躺在一片羽毛上。她有意偏了偏脑袋,冷香便停在鼻端,让她不由得想起自己未曾谋面的亲娘。
祁厌未见过她亲娘,不过她见到禹舟蘅第一面,亲娘好似有了隐约的模样。
胤希现下顾不上她好不好看了,肚子憋了一簇接一簇的火,气得雪色的脸上生出一抹粉。
祁厌好一会儿才回神,对着低头摆弄茶包的胤希问了句:“你还未说,师尊几岁?”
胤希未抬头,随意地应她:“记不得。”
又是记不得。
那么,应当活了好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