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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随云凭山 ...

  •   “住店。”

      银子落在柜台上,声响清脆。

      店小二偷觑了一眼来客。手脚看着不怎么方便,却背着沉沉的,半人高的大箱子。在他想上去帮把手时,那人避了开,道:“别动。”

      小二只得作罢,看人极为吃力的,一步步把箱子拖进二楼他的屋内。“啪”一下关上了门。

      宋凭山歇了会,才打开箱子。

      沈随云,就窝在那半人高的箱中,身上还是赤裸着的,曲着修长的手脚,紧紧闭着眼。

      宋凭山去拽他,把人拖出一半后,他的脚重重磕碰在了箱缘,留下一道显眼的红印。

      宋凭山还是搂腰把他抱了出来,再去点烛火。

      幽微的灯火下,沈随云窝在那儿,皮肤像是会发光一样的白,身上的印记一下就惹眼极了,带着下流的情涩,又像是一块白玉上有些沁色。

      脏死了。
      宋凭山想。

      他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又要大费周章把人一块儿带出大药谷。倘若要解恨,去刀具铺子买一把寻常的杀猪剔骨刀,把这人给活片了就好。

      但他动手,和沈随云对他动手还是不同的。虽都是刮骨片肉的痛,可沈随云有的是方法叫自己的药人恢复原状,但沈随云只有一个,宋凭山杀了,可就没了。

      在客栈低矮的床铺上,宋凭山用手捂住了脸,隔着手指的缝隙,看着昏迷的沈随云那张脸。

      再往下,触及到沈随云那细弱的手腕,还有腹部向下延伸到趾骨,他目光倏然停住。

      他将自己的犹豫,归结为了对旧时的追忆。

      以往的沈随云,十几岁的抽条的少年年纪,写着墨字的折扇展开,遮下了下半张脸,露出那双琉璃色的眸子,脆甜脆甜地喊他:“凭山兄。”

      宋凭山总忍不住想,折扇后那下半张脸,是什么表情,浅淡的两瓣嘴唇,是怎么动的,怎么跟含着蜜一样叫他。

      最后一句“凭山兄”是沈随云把剑刺进他左胸。
      他终于看清楚了,是嘲弄地勾着两边唇角,轻声喊他:“凭山兄。”
      他原来以往都是这么叫的。

      宋凭山低头去看被他放在地上的沈随云,恰巧,他的眼睛睁开了。

      朝宋凭山笑着哑声道:“呀,凭山兄。”

      归心蛊在一天之后,蛊虫就自己死了。
      而燕归不知死活,也没法控制他,沈随云现在活蹦乱跳地很,除了因为许久不进水米,嘴唇略有些干裂。

      他在宋凭山把他拖出来时就已经醒了。只是现在才缓过来。
      但丹心没有被带过来,离了毒药和蛊虫,沈随云可以说手无缚鸡之力。

      他睁开眼是因为,他在赌,宋凭山不会杀他。

      “你再不动手解决我,就要来不及了。”沈随云道。

      躺在地上的他四肢微微动了动,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半卧在地上,脸贴着燕归的鞋尖,沈随云皱了眉:“挪挪地儿吧,给我说腾点位置。”

      他长手长脚,伸展开身子,有些倦怠地躺在冰凉的地上,就这么毫无保留地,展示出了自己身上那些青紫色的痕迹。

      宋凭山目光忍不住盯着那些地方瞧,瞧到沈随云都注意到了他的视线,歪过头问:“好看吗?”

      不知廉耻。
      宋凭山脱了外套,往地上的沈随云身上一丢。

      “杀了人,才该裹上裹尸布呀,凭山兄,你怎么不出手?”沈随云把那件白袍转了个面儿,用干净的里面盖着自己,上边还有些宋凭山温热的体温,他道,“该下手了。”

      “你就这么想我杀你?!”宋凭山总觉得自己心里头堵着一口莫名其妙的气,因为沈随云这一句句的“凭山兄”,火焰燎得愈来愈旺,他遽然站起身,冷笑道,“沈随云,你这两个月这么对我的?你觉得我一剑刺死你就划算了?”

      居高临下看着沈随云,宋凭山的怒气不但没有散,反而像是邪火,压得他呼吸不畅,他用脚尖挑起沈随云下巴:“毒虫毒药,我总该要你都受一遍吧?”

      沈随云因着这个动作,目光又沉了下来。

      不愧是当年的“随云凭山”,宋凭山一个动作,就可以轻易击溃沈随云的防线,沈随云这个恶棍只喜欢自己高高在上地作弄别人,昔年谁要敢在他落于下风时这么对他,沈随云定当百倍奉还。

      宋凭山也挺怕被沈随云报复的,毕竟他不修武,可浑身是毒,就跟他那只叫做丹心的蛊虫一样吓人。

      可在看见沈随云因怒气,眼睑有些发红,又因为才从木箱中被拖出来,眼睛见光,氤氲出薄薄的水汽,露出与燕归那时在一块儿的表情时,宋凭山的怒气忽而消了,他道:“我要带你回斜玉庄。”

      “你那便宜爹早死了。”沈随云哼笑。

      碧血草是斜玉庄送给老庄主吊命的,被沈随云半路抢了过来,这位年老孱弱的老庄主,已经没了几年前指着他鼻子痛骂的那一份生龙活虎,气焉焉地驾鹤西去了。

      老庄主将沈随云从破败的药谷中带出,替他重振大药谷声名,对外称沈随云是他的义子,他在宋凭山这儿,还要加个“忘恩负义白眼狼”的旗帜。

      果然,宋凭山蹲了下来,一字一顿:“沈随云,我爹哪儿对不起你?”

      “哪儿都对不起我。”沈随云仰头与他对视,“他作何要收养大药谷的继承人?为的还不是他斜玉庄的名声,在外假惺惺的,宋凭山,你爹他真把我当过儿子吗?!”

      斜玉庄的剑法沈随云是不能看的,斜玉庄中人名里是没有沈随云的,他只需要撑着摇摇欲坠的大药谷,替斜玉庄对外造出一副“恩德遍江湖,处处有依仗”的盛况。

      沈随云刺向宋凭山那一剑,用的就是他偷学来的斜玉庄剑谱第一式。
      可惜他没学过武,照猫画虎地划拉,没有叫宋凭山死,捡回了一条贱命。

      “你还想对你多好?”宋凭山抖着手,掐上了沈随云的脖子,重复质问,“沈随云,你是叫我和父亲把命和心都掏出来给你吗?世上还有多少人愿意再到这个地步?!”

      “——药人啊。”
      沈随云答:“你看大药谷里头的,那些人,他们多听话,虫子蝎子和我,都喜欢他们,宋凭山,我多喜欢你呀,才叫你也……咳咳咳咳!”

      沈随云被他掐得面色青紫,一句话也说不出。

      宋凭山觉得虎口微微一凉,是沈随云的泪,一滴滴落在了他手上。

      他知道,沈随云不屑于卖可怜,他的泪也不是流给他看的。可宋凭山看着地上人纤瘦的身躯,纤长的颈项无力地垂着,上边不是情事之后的印记,就是他为了试药,在自己身上扎出的血口。

      他松了手,低声道:“无可救药。”

      宋凭山起身到外边,看天边云飘了过去,宋凭山又想到了沈随云。

      是什么时候从看到一朵云,一簇花都要说给对方听的少年开始,逐渐行远的呢?
      宋凭山也不知道。
      他们的关系就像是沈随云折扇下捉摸不清楚的表情,无论爱憎,都隔在一层朦胧的雾里。

      宋凭山隔着这一层朦胧的雾看,他应当是恨沈随云的。
      恨不得剥皮抽骨,啖其血肉。

      长剑“铿”得一声出鞘,吓得跑堂的小二腿一软,险些要跪下去,生怕满脸不愉的宋凭山把在场人都解决了。

      可那侠客只是冷着一张脸,握着剑,回了自己的屋子。
      只要沈随云再撩拨一句,他就当心刺死这个人报仇。宋凭山心道。

      房门紧闭,沈随云不会轻功,他是逃不出去的,这也是为何宋凭山敢把人独自放在屋内的缘由,在推开房门那一刻,宋凭山以为沈随云会痛骂,或是不阴不阳地继续撩拨他的火气,亦或者再使些手段。

      但都没有。

      夕照泄进去的那一刻,屋内是静谧的。
      沈随云靠着个矮凳的凳脚,裹着他那身白袍,静谧地闭着眼,没有动作。

      那束光就温柔地打在了他有些凉薄的唇上。宋凭山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可随着人走进,沈随云还是没有动。

      难道人死了?

      长剑被宋凭山哐丢在了地上。

      沈随云的眼睫似乎因为动静轻轻颤动了下。宋凭山快步过去,试探了下他的鼻息,微弱的起伏,还是活着的。

      宋凭山高高悬起的心落下了。

      只是人清醒活着,才好折磨,才能要他知道那撕心裂肺的痛好,宋凭山说服自己。

      他伸手去触沈随云的额头,上面覆盖了一层薄汗,热得烧心,又好像很冷。他俯下身,用唇试了试沈随云额角的温度。

      应当是风寒了。

      沈随云身体差劲,在斜玉庄时,他就知道。
      宋凭山未曾做下决断,他的手已经比他先了一步,把人抱到了唯一的床上,要拨开
      他的衣服,打来热水替他擦身。

      可在触及他满身的青紫,宋凭山一下醒了。
      眼前的沈随云与他,可不是当年那一对挚友。

      可他拿不起剑,下不去手。
      宋凭山靠在床沿,心道:“等沈随云醒来,他第一件事情就是杀了他。”

      被掷在地上的剑反射着夕日暖而厚重的光线,直到那一束光慢慢变轻,变成灰蓝,再到微弱的白,已经是子时了。

      “沈随云?沈随云?”宋凭山不知不觉,竟然靠坐在这许久,他道,“装睡?你该醒了。”
      已经许久了。

      沈随云性子警惕,怎么可能在受制于人的情况下,一睡便是二三个时辰。
      没有人回应。

      宋凭山眉头一跳,他道:“沈随云!”
      他去推那具身体,已经冰凉了。宋凭山后知后觉,把薄棉被替他盖上。又叫了三四次。

      沈随云还是一动不动,宋凭山站了起来,跌跌撞撞摸索着去点灯,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跌撞与慌张。灯芯错了三四下,宋凭山终于拿火柴点燃了,他看着氤氲在光下的沈随云的脸。

      白的惊人。
      宋凭山匆忙打开箱子。
      他要带沈随云回斜玉庄,找人给他看病。

      “……没用的,宋凭山,”被他扯在怀里的沈随云扭了扭,道,“来不及了,你要是想解恨,恐怕得现在杀了我。”

      宋凭山轻手轻脚把沈随云放回了床,拿那一床薄被裹着他,另一只手还举着蜡烛,凝视许久,扯了扯唇,有些讥嘲:“沈随云,不是医毒圣手吗?怎么治不好自己?”

      沈随云闭上眼,没反驳他。
      发病之后,时冷时热,连着骨髓根都发痛,如果不找人欢好,这么熬上三四天,就真的能死了。

      沈随云讨厌女人,准确来说,是讨厌那个一时冲动把他生下,又叫他流离失所的娘,当然更恨他干事的爹,只是他爹早就被他捅死了,他是他娘肚子里出来的,他杀不了,只能隔着远远地去恨。

      要是找个女的,再留个跟他一样的野种就完蛋了。

      所以沈随云只能委屈自己,挑男人来办事,药人中随便哪一个,漂亮的,俊秀的,干净的都行。

      燕归是最好用的,但是不听话,昨天叫自己险些丢了命,落到宋凭山手里。
      他宁愿死了,也不会在自己最恨的人面前露出那副丑态来。

      “你怎么又烫起来了?沈随云?”宋凭山问。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随云凭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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