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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养子认父上学堂,诗人说诗画美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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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庄府兄弟的行为真是对上了继父所谓的“离经叛道”“偏僻乖张”。一个自己一死了之,一个逼她一走了之。薛子鱼看似官运亨通,实则处境逼仄,命运向来对她凉薄,给她的选择不是“一无所有”,便是“险中求贵”,曾与她并肩的哥哥弟弟却告诉她选错了,让她抛弃一切,重回什么都不是的日子。子鱼长吁一口气,利弊分明,但是万般纠结的根源还得从庄寅说起。
苏溪城的晚风把子鱼的思绪吹回武陵庄府。“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是娘亲一早告诉她并身体力行的,娘亲对继父更多的是敬畏,在子鱼眼里,娘亲力图摆脱歌姬的身份而对继父低三下四,终于失去锋芒,郁郁寡欢,当然她也是为了子鱼打算,一个带着孩子的风尘女子,能有这样的结局,已是万幸中的万幸。然而在府中寄人篱下,她想找个契机公开子鱼女子的身份,苦于骑虎难下,至死不言。
继父不是个风流倜傥之辈,子鱼母亲身份低贱,他能力排众议续弦认子——笔者所言是续弦而非纳妾——足见其情深。他的亡妻曾为他留下2个孩子。长子庄寅,一肚子才学,但是行事离经叛道,有魏晋君子之不羁。唯与庄父关系交恶,子鱼从没听他喊过一声“爹”。也曾听闻过他的风流轶事,只是未知庄寅钟情的神秘女子何许人也,使得长兄至今放浪形骸,深锁笑容。
寻儿是继父次子,庄夫人生下庄寻,便难产去世。寻儿从小体弱多病,并在3岁那年患上早衰的绝症,大夫曾预测他活不过7岁。寻儿像个大家闺秀似的药不离口,大门不迈。性格孤僻的他却在冗长的生活中虚度了一年又一年的春秋,好在死亡没有在7岁诞辰突袭,尽管如此,他那张等死的脸上仍无生趣。继父一直以来都用最极端的态度保护着他,也许他的想法是养他一辈子。没有他的许可,谁都不能擅自带寻儿离开庄府一步。
这是庄府的不幸,居然成了子鱼的幸运。她更母姓为继父姓氏,跪在地上发誓要为继父养老,为庄家传宗接代!从此继父不吝啬地把他当亲生儿子般地培养,锦衣玉食,读书科考。
那一顿鞭子还是来了,是跟子鱼的月事前后脚来的。子鱼下腹坠痛,身上皮鞭刺痛,她从跪着到趴着,到蜷缩扭曲,诗书礼易抛诸脑后,嘴里喃喃的,唯有“娘亲”......庄寅不知何时闯入,他冲进来挡住了继父的最后一鞭子,继父力竭,鞭子落地,自己也吐了一口血。子鱼厌恶地看着这一幕——他吐什么?
这不是恐怖的噩梦,是不速之日的偷袭。翌日清晨,日光惺忪射入子鱼的瞳孔,她确认四周,这不是在大街上,不是在地牢里,她竟然还可以躺在温软的被褥里,然而丝毫不敢挪动,此时此刻,痛觉敏感。
“姐姐,你还活着么。” 是寻儿的声音。他丢来一句不冷不热的话语留给子鱼去解读——这话拉开了男女之别,又属于生疏的关心。寻儿太不擅长关心人了。
“还没死。”子鱼搭腔。“对了寻儿,哥哥呢?”子鱼昏厥前的最后一幕是哥哥为她挡鞭子,那一刻他不再是不可一世的叛逆长兄,他是不服世道的济世英雄。
“姐姐,大哥看起来比我们都健康。”寻儿再一次强调了“姐姐”。这孩子的称呼从一开始的“喂”变成“哥”,再到现在,他的每一次改口都没有一点疙瘩,只是子鱼又要重新去习惯,甚至有点不知所措,只好侧过脸看着他干净的眼睛。他的头发老的明显,躯壳虚弱,唯有眼睛纤尘不染,空灵的褐色如此卓尔不群。
子鱼看得迷糊,脱口而出:“寻儿的眼睛真美。”
他有须臾停顿,回道:“不如此刻弟弟眼里的倒影。”忽而注视着子鱼,又马上挪开。
这一天,眼前的少年已活过12年冬夏,他的脸在憔悴的棱角和未脱的稚气之间游离,并在此刻显出暧昧不清的轮廓。别闹了,子鱼停止揣摩他。
“寻儿,我怎么在这里?”她装作没在意那句话的样子,很拙劣地岔开话题。
“爹原谅你了。”
难以想象那个发了疯的继父,宽恕了自己。
养伤期间,继父和长兄未曾踏足子鱼的卧榻。只从寻儿口中得知身边的仆人大部分被遣散,近日服侍自己的是个陌生女眷。
那日女眷与子鱼初次相见,子鱼伤势初愈,方下榻便喊,“老刘,我的画册放哪儿了?”
“二公子,奴婢艳儿,这是你的画册。”上来一个清秀佳人,美目盼兮,巧笑倩兮。
“对不起姑娘,我老忘记老刘走了。”子鱼挠头笑笑。
子鱼总觉得这姑娘不服自己,她身上有种令人讨厌的东西,相处一段日子后才能依稀判断,这种东西叫做距离感。对主子永远只有1个表情就是平淡地浅笑,不,是平淡的假笑。你休想跟她闲聊半句,除非问她问题,否则绝无废话。子鱼危机感加重。
“老刘,不是......”子鱼看着那个洒扫庭除的优雅背影,一时没改口。
“二公子。”她微微欠身,回敬一个浅吟微笑的脸容。
“对不住,我总是对老刘习以为常。嗯...云儿?”
“是艳儿。二公子身子可已无恙?”她浅笑着纠正和关心。
子鱼还注意到她的称呼仍然是“二公子”,有时是“二少爷”。她不动声色,顺着话打听道:“好些了。是父亲有何吩咐么?”
“是。”
子鱼被领到继父书房门口。继父的威严在自己理亏的今天更显得不可侵犯。事已至此,不待继父开口,子鱼埋头跪下忏悔:“爹,当年的事娘亲与我都有难处。娘亲护女心切,她有何错?若非以男装示人,便要以色事人。只是爹爹如此栽培,子鱼不忍令父伤心,这才难以启齿。”
继父老了,膝下再没有可以依靠的希望。又不知哪一句话触动到他,他长叹道:“罢了。依你所言,今后当如何打算?”
如何打算?她身无长技,倘若流落街头恐怕走了娘亲的老路。娘亲苦心经营,自己绝不甘心,念及此处,她满脸涕泪地乞求道:“爹,你纵然不解我的万般苦衷,但这些年我的孝心您怎忍无视?”
“你是个女子,如何尽孝?”他居高临下,一番蔑视。
子鱼在学堂几年,已然有了自我认知,她的脸上流露出了对这句话的一丝不屑,然而今日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忍气吞声地回应道:“如何不能?子鱼早已习惯男儿身份。只要爹肯给我机会,儿子愿终身以庄府利益为先,一辈子为父亲大人尽孝。”子鱼再拜。
自此,薛子鱼恢复了庄府二公子的身份,并跟着哥哥庄寅正常出入学堂。只是此后,继父再也没有更正过子鱼的姓氏,子鱼当然不在意。唯有一点,艳儿没有因此恢复对主子应有的奉承。
四、
八月的武陵已无风景,伽蓝寺的钟声敲响,隔壁的居然书院循声下课。书画课的范先生出了一道考题作为结课作业,他向诸生展示出一副画了一半的水墨画,上书“关雎图”三字,让学生将其衔接完整,意境极佳者为优。
范先生的作业总是最为刁钻,子鱼在房间画完又毁,地上全是撕毁的纸团,手中沾着墨迹,正苦恼之余,艳儿送来了糕点。
“二公子,这是范先生送来的绿茶糕。”
子鱼在书房呆了一上午,早已饥肠辘辘,眼前的糕点正是及时雨,忙伸手去取,美滋滋地品了起来。
“艳儿,替我谢过范先生。”
艳儿可不会回应这,继续有事说事:“还有一事,范先生邀少爷初六小聚,研讨画作事宜。”
子鱼闻言,放下手中吃到一半的糕点,忧心道:“这倒奇怪,我对绘画向来无天赋可谈,怎会得到范先生赏识?此事难解,不妨找个理由回绝吧。”
“可是听说范先生还邀了大少爷、宋问、李逸这三人。”
“什么,哥哥也去?那…再容我想想。”
作为同窗,哥哥并不与自己亲近,倒是与宋问交好。又因掩饰自己女子身份,子鱼鲜少与同学交往。但当日哥哥为自己挺身而出,自己历历在目,心怀感激。而今日倒是个接近哥哥的良机。遂出书房想与庄寅相商。
子鱼在哥哥房间苦等半晌,哥哥姗姗来迟。
“哥,我等你很久了。”
庄寅先是一惊,又挪开目光道:“何事光临?”那副冷淡的态度实难令人接近,还得是宋问有本事。
“只为范先生的绿豆糕。听闻哥哥也收到邀约?”
“二弟不必同去。范府有位千金已到二八年华,这两年每至结业之际,范先生便会挑选二三有望高中的学生于府上小聚。范小姐眼光可比范先生高,鲜少有人能得到她的青睐。”
“哥哥担心我与女子相亲,被相中识破身份吗?”子鱼笑言,又打趣道,“那么哥哥又是否有意?”
“我不过是有意不在庄府用餐。”
此话不温不火,但足够可信。子鱼莞尔,“真是难得听到哥哥玩笑话。不过,我答应了范先生,哥哥,你我得同去了。”
受邀的学生来到范府,范先生果然闭口不谈画作之事。师母做了几道佳肴,上菜的不是丫鬟,正是待字闺中的范允儿小姐。
曾听流言谈论过其美貌,确是闺房小姐应有的模样,尤其是那张樱桃般含笑的红唇十分明艳,只不过脸上胭脂味儿过重,姿色反而被浓妆掩盖,以至庸俗有余而纯真不足。
范先生抚须笑言:“允儿,还不快见过各位师兄。”
那位叫允儿的姑娘含蓄地扫视了众人一眼,微微行了个小礼。随之挨着哥哥庄寅与范先生坐到一边。神色颇冷淡。
子鱼原本就是去走个过场,因此席间除了客套话并无多言,李逸却来了兴趣,中途发起一个诗词接龙的行酒令,对不上的罚酒一杯。
按照顺序,李逸先道:“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
范先生道:“陈室何曾扫,陶琴不要弦。”
范小姐思索须臾,终于道:“闲倾三数酌,醉咏十馀声。”
如此循环,每次轮到范小姐时,范先生总是把尾韵押得通俗简单一些,即便如此,范小姐也是以茶代酒罚了2杯,范先生因为顾虑到尾韵的关系也与李逸各罚3杯。
而后李逸也不忘奉承范允儿道:“范小姐好文采,在下甘拜下风。”这种谄媚姿态令局外人颇不适。
范允儿垂头微笑,将手中一把团扇递过去道:“李公子过奖,允儿扇上有一首诗,烦请诸位品赏。”
李逸被其红唇上扬的神态迷住,微微出神,宋问见状戳了戳他的胳膊,他才反应过来,傻笑着接过团扇细细品来,先是皱了皱眉,继而客套地美言了几句。又递给了宋问。
宋问庄寅只见上面工整地写着四行隶书:“洛阳城外花未谢,与子同舟沧江前。岸边草木多繁枝,此情无计可消遣。”末尾云:“钱塘张生为范小姐题赠。”
宋问摇头道:“且不说对仗不工,平仄不分,就连意蕴也是寻常的思春情诗罢了,算不得佳作呢。”
范小姐心中不悦,轻言询问坐在身边的庄寅:“庄兄,你有何高见?”
庄寅轻淡笑道:“模仿之作,不足一谈。”
李逸见对面的范小姐变了脸色,忙煽风点火道:“庄兄向来恃才傲物,既然你大言不惭,那么敢问此诗模仿何人,出处在哪?”
庄寅直言:“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景物起兴,抒情咏叹。其中意境岂是张公子的这种三流情诗可以比拟的?李逸君连《越人歌》都没读过,秋闱在即,李兄如何赴考?”
李逸既想发作,又不好发作,只好忍着一口气喝酒排解。倒是范小姐夺走扇子,故作高傲地扇了扇,庄寅坐在一旁也愈发觉得清冷了。
这顿饭最终不欢而散。
翌日一早,宋问来到书院,摊开画了一半的水墨,抱怨《关雎图》难作。
子鱼笑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宋兄何不画一幅淑女图?”
宋问闻言,提笔便在空白宣纸上画了半张鹅蛋脸,五官只有一末锋利的红唇,唇角有一点美人痣,至此撂下笔,道:“昨夜登门造访淑女,可惜只记得这么个轮廓。”
庄寅看了看画中轮廓,赞许道:“淑女的脂粉早已溢出纸外,又何须再画蛇添足?”
两人一唱一和,子鱼终于领教到庄府子弟的嘴不饶人,然而又是这般意气风发。
经昨日一事,李逸一跃变成了范家的座上宾。
宋问闻之差仆从买了壶上好的长陵酒来到庄府与庄寅相庆,他将酒往庄寅书桌上一搁,把埋在书窝昏昏欲睡的庄寅惊醒。
“居然书院平添喜事。”宋问道。
“宋兄又来扰人清梦。喜事是指范小姐与李逸?”庄寅打开酒壶便要饮。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笑谈?庄兄快与我痛饮三大白!”宋问的嘴角勾起一抹淡然而轻蔑的笑容。
熏人的酒香便溢满书屋,他闻香笑言:“三杯怎么能够?”
初秋的阳光照得人慵慵懒懒,子鱼小睡了一会儿,起床后不见艳儿,又循酒香来到哥哥处。只见宋问趴在书桌前呼呼大睡,而哥哥则抱着酒壶四仰八叉地靠在桌角边不省人事,往日清高自傲的形象荡然无存。
她摇了摇鼾声正浓的宋问,继而俯身拍打哥哥。
两人均不省人事,一旁唯有两个酒壶滚落在地,子鱼端起其中一壶微微泯了一小口,被浓烈的酒味呛到,蹙眉说:“哥哥喜欢这苦果?”
随后不忘把杂乱的书桌整理好,突然瞥见桌上放着一副完整的《关雎图》,提卷细看,画中那女子颇为眼熟,眉宇间竟仿若梳妆后的自己。
“哥哥画我?”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哥哥从未说过自己的心意,子鱼回想那日长鞭落在哥哥身上的场景,若有所思。她缓缓放下画卷,收拾完书房后,怅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