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光同尘》连星悦

67、交心

　　“你什么时候把我当过女儿。”佳宁讨厌这种似有似无的虚假母爱，她什么意思，这个时候突然母爱爆棚？“这么多年，你没找过我，一次都没有，我住在叶家，每天都在想你什么时候能来接我，小时候，但凡听到门铃响，我的心跳就忍不住加快，结果一次次失望，那个垃圾站，我也隔三岔五经过，从没碰到过你，我以为你早死了。”

　　佳宁说：“在家里，尽管有奶奶护着，叶凯还是骂我野种，赶我滚，去上学，同学有知道我是酒吧老板捡回家的，也欺负我，第一次谈恋爱，前男友因为我的身世轻视我，余浅浅，你病了，我不可怜你，你的苦难不是我造成的，但是我的伤痛全是你带来的。”

　　“你根本就忘了我的存在，要不是沈敬让你住在这儿，你也不会表现出这种慈母的样子，我告诉你，我现在不需要狗屁的母爱了，你别假惺惺的装样子，你死了我也不会伤心，我恨你，余浅浅，我恨你。”

　　佳宁一边说，一边抹眼泪，语气里满是委屈，余浅浅听她讲完这些，好久都没接话，她看着佳宁的样子，恍惚间看到了梦里那个哭闹着要冰淇淋的小女孩。

　　等佳宁哭够了，抽抽嗒嗒的停下眼泪。

　　余浅浅才轻声道：“对不起。”

　　佳宁：“谁稀罕你道歉！！”

　　“我以为你在叶家生活的很好。”余浅浅说，“很抱歉，弄丢你。”

　　“遗弃！”

　　佳宁哽咽纠正，才不是弄丢，是她主动遗弃的。

　　余浅浅哽了一下，喉咙里的苦涩和药味一起涌上来，她咽了咽喉咙，强行压下这种不适的感觉，再次道歉：“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我不接受你的道歉。”佳宁冷着脸，“你不该出现。”

　　“囡囡，我——”

　　“别喊我那个名字！我姓叶，我叫叶佳宁！！！”佳宁忽然暴躁，豁然起身，两只眼睛瞪得圆圆的，垂在身侧手捏成拳头。

　　余浅浅立马改口：“佳宁，好，我以后不那么喊了，你别走，我，我想跟你多说几句话，行么？”

　　佳宁红着一双眼睛，瘪着嘴，喘了几口粗气，又气呼呼坐下。

　　余浅浅摸了摸眼角，说：“看这委屈的，我那么穷，跟着我饭都没得吃，去叶家过富——”

　　“你也知道你穷！”佳宁打断她，眼泪又来了，“我吃的不多，还帮你捡瓶子，抢馒头跑得也快，没问你要过冰淇淋，我都不嫌弃你，你凭什么把我丢垃圾桶，你知道那天雨多大吗！还打雷......里面什么吃的都翻不到，我——”

　　说不下去了，佳宁捂住眼睛，索性哭个痛快。

　　整个病房充斥着哭声，路过的护士推开门看了一眼又默默的离开，余浅浅眼泪也哗哗的流下来，一直以为佳宁在叶家生活滋润，会把小时候的遭遇都忘记，没想到这孩子什么都记。

　　余浅浅也清楚记得那天，大雨瓢泼，她带佳宁到垃圾棚下躲雨，老远看到几个穿着雨披的男人，四处张望后，目光直直定过来，她认出是讨债的，为了保护佳宁，她转头就跑，跑之前还用废弃的纸皮遮挡住佳宁，告诉她千万保持安静.....

　　后来，余浅浅被债主扣押，几天后逃出来，看见佳宁穿着昂贵干净的公主裙，和一个老太太手牵手走路，出于某种直觉，她没上前打搅。

　　后面余浅浅弄清了老太太的身份，远远观察一段时间，佳宁每天都穿着新裙子，小脸蛋笑容也多了，确定老人对孩子很好，她才放心的离开。

　　余浅浅不是没回来过，佳宁十八岁之前，每次生日，她都会回裕市，守在叶家附近，隔着老远的距离偷偷看，有时候能看到，有时候守两天都见不到。

　　还债的过程太苦了，十几年时间，她才还清，也落了一身的病。

　　余浅浅原想悄无声息的离开这个世界，造化弄人，不，准确的说是上天垂爱，她没想到此生还有再见到佳宁的机会。

　　她不想提往事，也不做任何推脱，佳宁心里恨了这么多年，她若实情相告，说完了自己一死了之，对孩子太残忍。

　　余浅浅掀开被子下床，来到佳宁身边，伸出手，把她搂进怀里。
　　血缘关系就是这么奇妙。

　　佳宁大哭一场，把委屈一股脑都说完，这么多年压在心头的石头顿时消失，心里莫名轻松了许多，余浅浅抱着她不停的道歉，安慰，抚摸着她的头，这就够了，足够了。

　　“晚上别回去了，妈妈搂着你睡。”

　　“谁稀罕。”

　　嘴上嫌弃的不行，佳宁早上过来，一直磨蹭到半夜，哭舒服了就坐在沙发上‘处理公务’，关灯前，在余浅浅主动递出无数次台阶后，考虑到这儿挺偏，夜里不安全，她才‘被迫’‘不得不’爬到床上。

　　医院的墙面很白，关了灯，也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窗户和窗帘都没关，月光透过窗子照进来，在地上铺了一层淡淡的光，枝叶摇曳，窗纱轻浮。

　　一片寂静中。

　　余浅浅忽然开口：“能跟我讲一下你小时候吗？在叶家的时候？”

　　佳宁并排躺着，昏暗中，两只眼睛睁得像铜铃，黑漆漆的瞳仁转来转去，没有半分困意，听见余浅浅主动搭话，立刻张了张口，话都嘴边又拐了个弯，“凭什么告诉你。”

　　傲娇的语气，显然还在闹脾气。

　　余浅浅转头，笑着看她：“怎么这么小气，看来叶家教育一般般，你那个养父，叶峰，一看就是没文化样，五大三粗的，说话震天响，他对你怎么样？还有，那个比你高的堂哥，小眼睛贼溜溜的，他怎么样？叶家那老太太慈眉善目的，偏心吗？”

　　她什么都知道，她竟然什么都知道。

　　佳宁鼻子一酸，眼眶又热了，再让余浅浅问下去，搞不好又要哭，不能再掉金豆豆了，白天哭了那么久，已经很丢人了。

　　“你是不是有个好朋友，叫可——”

　　“哎呀。”佳宁打断，不耐烦道：“我都困了，还要不要人睡觉嘛。”

　　“好好好，妈妈不说了，睡吧。”

　　佳宁没喊过‘妈妈’，余浅浅用这两字自称倒是很娴熟自然。

　　安静两秒，余浅浅翻身侧躺，伸出胳膊把佳宁搂进怀里，脸紧贴女儿的额头，呼吸中带着苦药水的味道，佳宁听见一声轻轻喟叹：“真他娘的幸福。”

　　小时候就是这样，余浅浅睡觉喜欢搂着她，记忆中，母亲的怀抱又软又香，藏里面很舒服，现在骨头咯得人不舒服，佳宁全身像麻了似的，手脚都软成面条，就任人搂着，药味裹着体温的热气涌入鼻腔，搞得她越来越清醒。

　　既然睡不着，那就聊聊天吧。

　　“奶奶对我好，叶凯很坏，总是赶我滚，他还抢我的玩具，把我的裙子弄脏，还抢我的零食，说都是叶家的，我刚开始不敢反抗，后来发现，我越不反抗他越过分，我就反击了，故意在奶奶面前装可怜，奶奶就会批评他，叶峰就不这样，有一次，奶奶给我们两个人分别买了棒棒糖，他刚吃两口就掉地上了，摔稀碎，然后就来抢我的，我肯定不给，就被他推倒了，刚好奶奶不在家，叶峰刚好回来看见了，一把就把我棒棒糖夺走，给叶凯了。”

　　听到这儿，余浅浅哼一声，“他怎么这么坏蛋？！”

　　“对吧，我当时哭的可凶了，他就像一座巨山似的站前面，冷冰冰的说有本事就抢，跟他干，坐地上哭唧唧的丢不丢人！欸，我跟叶凯干，亏他说的出来，叶凯比我高一个头哦。”

　　“小女孩本来就不是坏男孩的对手，他这纯粹是想害你。”余浅浅附和道，又收紧了胳膊，佳宁被勒的有点喘不过气，拍了拍她的胳膊，余浅浅赶紧松开点，转头安抚性的亲了亲，佳宁耳朵有点烫，佯装淡定的继续道：“我才不会硬碰硬，等晚上奶奶回来，我把他俩都告了，哈哈哈，奶奶拎着棍把两人打了一顿。”

　　“我宝真聪明。”余浅浅夸道。

　　佳宁抿了抿唇，停两秒，又继续说道：“叶峰在我心里一直是坏蛋，还不让我留学，不过现在发现啊，这个家他才最疼我，就是不会表达，奶奶虽然表面上待我好，可是心里装的都是她孙子，不过我还是很感激她，要不然我指定就饿死了。”

　　一片沉默。

　　余浅浅心疼得说不出话，佳宁只是随口说到这儿，没别的意思，短暂停顿后，她又接着说道：“江白临是我——”

　　“如果我说。”余浅浅忽然打断，佳宁的心轻颤了一下，眨了眨眼，隐约有些期待后面的话，“......如果我说，我没有故意遗弃你，真是弄丢，你会相信吗？”她问。

　　“那你，那你找过我吗？”佳宁小声问。

　　“找过。”余浅浅说，“看到你跟叶老太太在一起很幸福，我就没去打搅，做母亲的，都盼着孩子过得好，佳宁，我不舍得让你跟着我风餐露宿，把你留在叶家，这个决定我到现在都不后悔。”

　　黑暗中，佳宁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强劲有力，她听到了余浅浅的，同样一下一下，沉稳微弱，两种心跳频率一致，佳宁的手搭在自己的小腹上，这儿不久也会有一颗心脏。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她说。

　　余浅浅笑了一下，被子里，把手打在她的手面上，轻声说：“我已经知道了，恭喜。”

　　“沈敬告诉你的？”佳宁一愣，不对啊，沈敬前段时间腻在她身边，这几天又不在，根本没机会来通风报信。

　　“你上次单独来，我就猜到了。”余浅浅说道，“沈敬这孩子挺好的，虽然比你小几岁，可是办事沉稳靠谱，可以托付，至于他母亲，我跟周倩认识几十年了，她不是坏人，心思也单纯，上次在咖啡厅的事情，你被跟她计较，以后好好相处，她做你的婆婆，我很放心。”

　　提到沈敬，佳宁心里又沉重了。

　　她岔开话题：“你这些年都在哪儿，做什么了？”

　　“我啊？”余浅浅顺着她的话题说，“我四海为家，逍遥快活，身边没有小拖油瓶，小日子别提多舒坦了。”

　　“真的？”佳宁不信。

　　“假的。”余浅浅说，“我这些年过的不好，每天都想我女儿，想她还记不记得我，怕她记得，更怕她忘了，就这么整体焦虑，不过还好，你居然一眼就认出我了，不愧是我闺女。”

　　“......”

　　“继续说啊，说你上学后的事，对了，还有江白临。”

　　“你不困啊？”

　　“不困，讲吧，我想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