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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哈姆莱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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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默然忍受命运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无涯的苦难,通过斗争把它们扫个干净,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加高尚?
——威廉·莎士比亚《哈姆莱特》
一个悲剧,一个令人苦痛难以忘怀的悲剧,需要把美好的东西当面撕碎给人看。
所谓美好的事物,幸福、爱情、友谊、金钱、健康、享乐、不切实际的长生不老的幻想,人世欲望的取舍共同交织成美和梦。然而撕碎,是那么的轻而易举。太阳就可以撕裂和被撕裂。在东京都内,每天都上演着太阳撕裂人的闹剧,病疫、自由、金钱和太阳驱动人的动乱,驱动着无止无休的动乱。难道动乱一定是动乱?非得是群众的动乱而不是那个太阳的?
东京的太阳,大阪的太阳,京都的太阳……
矿井上的太阳,工厂上的太阳,耕地上的太阳……
路边的商店铺子旁,工藤新一埋怨自己出来得不是时候。一个末冬的早晨,难得出了太阳,他赴目暮警部之约前往警视厅参与调查“吸血鬼杀人案”。先是,因临行出门匆忙,早餐吃坏了肚子;再是,出门踩进积雪坑,浸了一鞋的水;最后,行到街上又撞上了游行的工人和佃农群体,被裹挟着到了政府大门口,他好不容易找了个间隙溜出来,这才站在街边,静看人群汹涌而过。
镇压片刻不停,工藤新一不想在此处挨到失约,便挤过逼仄的街巷行到警视厅。刚一进门,特别高等警察部门那头传来的谩骂声吵得工藤心神不宁。
一伙人涌出去了,气势汹汹。
又是一伙人涌出去了,带着警棍。
工藤新一避开那些张牙舞爪的人,见到目暮十三在里边朝他挥手,便贴着墙壁疾步走去。
“唉,麻烦工藤老弟你跑一趟了。这是警视厅常态啦。”他望向特高的眼神像根刺似的,“那些人是为非作歹惯了,有上面撑着——算了,不说他们,咱们这儿的还更为棘手些。”
“我想知道是怎样程度的棘手?”
“浅仓胜夫,32岁,民主人士,三年前被卷入‘大逆事件’。根据警部调查,三个月前他在大阪丝织工厂号召……”
“民本——是民本主义者,目暮警部。”说罢,他又四处打量,“美利坚民主与日本的截然不同,如今日美关系紧张,加上‘那件事’后对民主运动的压制,现在可都是对‘民主’敬而远之啊。目暮警部,警视厅里有特高的办公区域,隔墙有耳,还是小心为上。”
此言一出倒显得年轻的工藤新一顾虑颇多,不过目暮十三并不知晓工藤的过往,对于他的多虑感到奇怪,便抬眉示意他所说的“那件事”究竟指向何事。工藤不甚在意地耸耸肩,单说了句三年前,目暮十三便叫他赶紧打住话头,做贼心虚似的环视一圈,这才领着工藤新一上楼去了搜查一课。
这地方对工藤来说无非是另一个家,目暮十三很乐意麻烦尚未毕业又尚为年轻的工藤来警视厅帮忙,工藤每次经过廊道都能和警员们打个招呼,加上他名声大噪,久而久之自然和搜查一课的警员混眼熟了。
眼见目暮十三将他带进专案组办公室,工藤眉头一皱,“我们得回到方才的问题,究竟是怎样程度的棘手?”
“先说一个特征,受害者都是民本主义者,都参加过社会运动或进行过社会号召。”
“那可树敌太多了。如果仅从思想意识来分析案子,指向会很明显,而且对犯人或者说会对犯人身后的组织不利。社会上是有声音的。”
目暮十三面色凝重:“不,不,工藤老弟,所以凶手是非人类。”他站在办公室的一角,正拨弄着角落里那盆硕大而奇异的绿植。植物肆意生长的状貌令目暮的背影尤为渺小。工藤感到一股潮流正向着自己涌动,先得是涓涓细流,不知道某个时刻它就会蓄成惊涛骇浪扑拍过来,要宣扬淹没一切,也宣扬要普度众生。
“你要有所准备,去应对非人的犯人。我把案子全部托给你来查,至少你在学校里还用不着受到外界的干扰。”目暮挥挥手,“待会儿法医会送报告过来,桌上是案件基本信息。你拿了之后就回去吧,有了正式结论再来和我报告。”
负担来了,人一旦有了负担,精神难免恍惚。工藤新一的愁思在他踏出警视厅大门后突然迸发,一点一点,一面一面,在他再次在路边见证到游行的人群后而扩散,仿佛要侵占他整个身心。他知道目暮十三话里有话,只是作为警部本身没有这个勇气来证明他的猜想。实际上这并不难猜,当工藤新一了解到受害者都是民本主义者后就能把犯人背后的组织猜个八九不离十了。工藤新一心想目暮警部这次可是连他都调查了,否则怎么会把案件放心大胆地交给他?虽说有几分刁难的意味在了。
他揣着文件包走过报刊亭,外头排着各种花花绿绿的杂志和报纸,里头的老板叼着烟,坐在摇椅上看报。报亭外的喧闹仿佛和他毫不相干。工藤扫了眼排首的杂志,眼中有难以掩饰的期待情绪,但扫到第一排末后他眼神便黯淡了些,接着又是从第二排看起,那种期待的眼神反而流转成了失望。工藤新一要了份报纸,东京日日新闻报头版报道的是国内事件,第二版又讲了巴尔干局势,他都不大感兴趣。他向老板付清报钱,对方伸出手,似乎认得他,叫他等一等。工藤以为这是报刊老板促销的新手段,但终归是好奇,杵在报刊亭边上听见老板在里头翻箱倒柜,过了好半天才探头出来,递给工藤两本杂志。
“现在这年头我可不敢把这本杂志摆在明面上卖啦,不过我记得你之前经常和一个女同学来我这儿买这本杂志,之前几个月因为断刊没有上新,这个月续刊了。你刚才是在找这本吧?”
方才那般孩童样的惊喜再次出现在工藤的脸上了。杂志的封面是油画风景,色彩亮丽,画着远山和蓝天,很难想象沉迷于推理小说的侦探居然也喜欢这类杂志。工藤新一兴奋之余不忘付清钱款,怀里揣着四件东西兴冲冲走上回家的路,一时案件基本信息和杂志内容统统泡在他脑子里,搅得他难以平静。
他先是回了趟家,将标着机密文件的案件报告收好,再来就去敲了隔壁毛利宅的门。
“兰!你猜我今天看到了什么?”
彼时毛利兰坐在客厅里读戏剧,想来她也该着手准备毕业论文了。工藤晓得兰打小爱看这些,她的感性思维更为她的文学之路铺满了铺垫。
毛利兰放下大部头,为工藤倒了杯茶,她还没见过工藤有除开案件以外能着急的事。
“《白桦》复刊了,怕你等不及,率先带回来两本。”
她看见《白桦》像是终于看见了火光,但看着工藤新一的难以抑制的激动更像是得到了一种慰藉。毛利兰接过杂志,首页文章印着的便是“秋兰”的戏剧《一个青年的梦》。
透过《白桦》毛利兰终于看见工藤又活了一回,不在乎浑浑噩噩,不在乎终日欺骗自我。一路走过来的激动她知道工藤一定又想起了自己青年时代的过去,那一段曾经共同期望过的浪漫年华。1910年工藤新一无意间在东京帝国大学外边的商店里撞见那本创刊杂志,鬼使神差地伸出手买了下来,后面那段极其艰苦的日子他都是靠《白桦》挨过去的。哪怕到如今他已算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也常常买这本杂志。而他尤其爱读主编秋兰的文章。
“太好了,我以为它已经停刊了,病中还难过了很久。”她偏头看了眼工藤,“”、爸爸还在警视厅忙,今天你记得过来吃饭。”
“我有约,应该赶不上——有人约我看话剧。”
“喔?”毛利兰调笑道,“我知道今晚有几家剧场会上演莎翁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和《仲夏夜之梦》,难道是新一开窍了?还是说……”
“喂喂,你都想到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去了。两个大男人看什么爱情悲喜剧……”
毛利兰看工藤新一的眼神一下高深莫测了起来。
“等等……我看你是越想越不对劲了!”他故作正经地清清嗓子道,“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a question.”
“悲剧?”她轻轻说道,“我之前没听你提起过这位男士,你们是新交的朋友?”
“街尽头酒吧的老板,的确是刚认识不久。”
“你们俩刚认识就一块看悲剧?如果你的朋友了解剧院情况,应该知道今天有一家剧院会上演《威尼斯商人》。”
想来确是如此。那酒吧老板黑羽快斗只说自己是闲来无事买下的铺子,可那店内的装潢,他本人的言行举止无不让人倍感惊讶。他的华丽与高调仿佛是与生俱来的。你不会想到他会出任何差池,人生的容错率在他身上几乎为零。不用说他一定是饱受书香气息浸润的,不用说他一定是满腹经纶的,工藤新一确实有这样的判断。不过这判断也让他着实分了神,这样一个处世高调的人想必是不会在朋友面前见见悲剧,除非是他兴趣使然,否则这实在说不过去。看上去黑羽快斗像是提前有了准备似的,他不可能不清楚剧院的上演情况。
工藤新一跌进椅子里,他想是自己大意了。当时应允只顾案件办理,将黑羽快斗所言的戏剧当成耳边的一阵风,吹过便是吹过了。他大抵是不相信运命的,更加深刻地怀疑起这场相逢是否有逢场作戏的成分在。他不明白一个年轻人为何会闲来无事像是等他似的悠然自得,在恰当的时间点叫响他的名字,引诱他步入一潭深水中。
“我想,这次是不得不去赴约了。”工藤无奈地摇头,嘴角弯曲了一个弧度,“他在设计什么……”
“总而言之,如果是危险的事情,你还是不要涉足太深。虽说如今言论自由,但在一定程度上仍然人人自危。这就像什么——暴风雨前的平静?”
心思全在邀约那人身上,工藤自然是应付式地答应了毛利兰的话。此刻他有点儿像热锅上团团转的蚂蚁,告别了毛利兰,回家换了身剧院适合穿的衣服,立刻前往约定地点。
浅仓胜夫,民本主义,社会运动,很难不令人联想到资本主义之敌。戏剧邀约,哈姆莱特,当他路过剧院扫见主演的名字——胜田宗久,终于探见了冰山的一角。
走吧,周遭的人群在走动,在熙熙攘攘,在推推搡搡。人影成瞬息的飘带和彩光,他就站在那处,一直站在金碧辉煌的剧院的门口,抬头望一望,今晚依旧是很好的月亮。黑羽快斗站在剧院外头最显眼的位置,很罕见,他穿着一身隆重的西式礼服。银白的月亮成了他身畔的附着物,只消他走动一会儿,月亮就要晃上一晃。
他见到黑羽缓缓绕过闲人,向他行礼。
“我想我还没有迟到。”
“当然,名侦探相当准时,甚至提前了五分钟。”他侧身在工藤耳边道,“是很着急见我吗?”
他开玩笑地推了黑羽一把,“少自作多情。这场戏剧太精彩,《哈姆莱特》嘛,莎翁的戏剧我也很爱看。”
“喔,听起来你还蛮期待今天的一出好戏。”
“你是说大名鼎鼎的戏剧狂热爱好者胜田宗久所饰演的丹麦王子哈姆莱特,将会给观众们带来非凡的观感么?”工藤声音抬高了些,身边的人们自然向他们投来了目光。
“是的,就是那位……”隔墙有耳,总归是害怕隔墙有耳啊,哪怕是黑羽这样的身份,也不得不刻意压低声音,“大正时代最优秀的戏剧狂热爱好者,大正内阁财政大臣之子,胜田宗久。我听说,他对莎翁的喜爱远胜任何一个日本人,知道名侦探你对戏剧略有了解后,就寻思着得带你来看看这位莎翁爱好者的表演。”
“是不是一出好戏,还得看了之后再评判。”
东京的剧院当然是辉煌的。自入口到落座,院内的装潢仿罗马式风格,工藤吐槽过这里的罗马柱和英国的证券交易所门口的差不多。走过的男男女女们都是些工藤能叫出名字的华族,而那些贵妇和先生们,大多也都知晓他是工藤家的孩子,通常会给他卖个笑脸。这也多亏他祖上的事迹以及目前存在于内阁中的势力,否则靠他爹和他这种“不务正业”的一代,工藤姓在政坛迟早站不住脚。
黑羽快斗见工藤与各位华族是老相识,当时没问,伴在工藤身边一路沉默寡言,目光幽幽的,细数每个路过的华族。
座位选得很好,正中央,舞台画面看得一清二楚,软质的折叠椅。二人落座后,距离戏剧开场约莫还有三四分钟,工藤觉得无聊,便打量着舞台精致的布景。
“不愧是大臣之子,嚯,看看这舞台布景。”
“相当精致吧?毕竟是财政大臣的独生子,不宠爱点怎么行。”
“听起来你好像很羡慕他有一个有钱的父亲。”工藤没说后半句。
“家父已经去世了。”
“我不该提,抱歉。”
正当工藤企图解释自己的想法时,剧院内熄了灯,舞台边上火红色的帷幕缓缓拉开,现在该来到厄尔锡诺,城堡前的露台,在这里他们将看到守望者勃那多和弗兰西斯科相遇。
……
不得不说胜田宗久并不为他爹丢脸,无论是仪容仪表,或是举手投足,他都展现出极强的优雅感。当然,这并不和哈姆莱特本身相冲突。自他登台演出已经过了两幕,现已获得满堂喝彩。不过这样的活动对工藤来说委实有些勉强了,只见得黑羽快斗全神贯注地看着,他觉得无聊,在座位上又回想一遍案件的联系,思来想去,觉得浅仓胜夫的死大抵还是与大正政府有联系。三天前在大阪的演讲报纸上虽没有明确报道,但大致内容他还是略知一二。所谓丝织厂的演讲,不过是围绕内阁系统进行的一次批判,工人们认为应该减少工作时间并增加工资,并要求降低物价以维持生活,浅仓胜夫作为民本主义者当然会去主持公道。
他正思考着,身边的黑羽忽然推了他一把:“工藤君,经典台词要来了。”
他有些烦躁地偏过头,示意自己正在思考问题,而耳边的台词逐渐转化为若有若无的背景音。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
不,这显然还不足以构成政府杀浅仓胜夫的理由。那一天他应该还说了些不该说的,或者是被什么人盯上了。
“默然忍受命运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间的无涯的苦难,通过斗争把它们扫清,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高贵?”
被谁?说了什么?人群为什么会如此激愤?这个时代正在经历什么?
他该去深入破解谜题么?他还要去揭露自己的伤疤么?伤疤是红的、痛的,是精神上的一块疤。它们盘盘纠结在一根脆弱的神经的上头,宛如一头巨蟒,震得工藤新一脑子嗡嗡作响,难以呼吸。
“死了;睡着了;什么都完了;要是在这一种睡眠之中,我们心头的创痛,以及其他无数血肉之躯所不能避免的打击,都可以从此消失,那正是我们求之不得的结局。死了;睡着了:睡着了也许还会做梦;嗯,阻碍就在这儿;因为当我们摆脱了这一具朽腐的皮囊以后,在那死的睡眠里,究竟将要做些什么梦,那不能不使我们,那不能不使我们踌躇顾虑。”
“人们甘心久困于患难之中,也就是为了这个缘故……”
“……谁愿意忍受人世的鞭挞和讥嘲、压迫者的凌辱、傲慢者的冷眼、被轻蔑的爱情的惨痛、法律的迁延、官吏的横暴和费尽辛勤所换来的小人的鄙视,要是他只要用一柄小小的刀子,就可以清算他自己的一生?”
一声尖叫划破了场面的肃静。
“怪盗1412号!”
然后是更多的尖叫。人群站起来了。
“怪盗1412号!天哪,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他劫持了胜田宗久殿下!”
来吧,风雨飘摇吧;前行吧,快驶向永无尽头的远方。
雍容华贵的观众们平生首次目睹通缉犯劫持内阁成员之子,他们尖叫着逃离舞台、幕后和观众席。那个怪盗从容不迫,将刀架在那颗高贵的头颅上,只用一柄小小的刀子,清算了胜田宗久的一生。
当然!工藤新一想起来了,浅仓胜夫那日所言正是抨击了内阁财政大臣的作为。他猛地起身,那眼前天花乱坠的血滩在那头,而这头的黑羽快斗,则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出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