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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大正浪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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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3年大正二年
那是最好的时代,那是最坏的时代。那是光明的季节,那是黑暗的季节。那是希望的春天,那是绝望的冬天。
——查尔斯·狄更斯《双城记》
此为开卷第一回也。
一九一三年一月底,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白绒绒的雪花夹杂着寒冷的东北风,在灰蒙蒙的天空中飘洒,纷纷扬扬地坠入大地。由于一连几年的一月太过寒冷,以致一九一三年前的春天太过难捱,雪是积了很久才化开的。它的雪不融化,它的土被埋葬,它的植株远远不能醒。虽说一月底已是个即将入春的季节,但日本的春天却远远没有到来。
何为春天?一个季节,春暖花开。一个时令,播撒粮种。一个浪漫,无所谓上一个凛冬。思来想去,也只能说春天是迟早要来的,不必心急,但之所以说日本的春天还远远没有到来,那得从明治年间追溯起。从列强环绕的东亚封闭之国走向东亚唯一独立之国,左不过是抛下了东方的,投奔了西方的,其内核不变——同样的压迫,同样的痛苦,同样的悲哀。非要争一争春天倒也不是没有,人的头脑上的春天与精神上的春天是存在的,凭证是明治末年也就是明治四十年,明治政府对社会运动的镇压。
话说到政界,那就不得不提到工藤一姓。其祖上并不阔绰,江户落脚,充其量算个地方地主,手底下有着几十号佃农。幕末倒幕运动时期,不知怎的,竟与土佐的坂本龙马有了军火交易,而后相继结识了西乡隆盛、大久保利通等人。适逢明治维新推行西式教育,工藤一家打定主意送子嗣去西洋留学,从此功成名就,摇身一变,从地主变成了内阁系统里的一员。然而世事难料,有一代的孩子,他对政治毫不过问,一人跑去西洋留学,第三年回到日本带来了他的儿子和数篇已发表的小说。工藤老祖宗勃然大怒,怒发冲冠,跳着脚宣布要把他从族谱里删去。于是乎,这多出来的一支便在东京某地方落了户,然而,工藤老祖宗却紧抓那个尚为年幼的孩子,将他留在祖宗之家,直至八岁才回到父母身边。
那是耳濡目染惯了的,一个孩子可没那么神,他到底也是个人。尚为年幼的孩子在老家的感染下,对政治略微有点兴趣,不过大多时候则是在偷偷读父亲给他留下的《福尔摩斯探案集》。家庭聚餐时老头们会因为什么“共和”啦,“民主”啦,“民本”啦这种东西吵得面红耳赤,他就偷偷跑出餐厅,看见院里高大的围墙,想:外边的世界真如他们所言,民主?共和?正义?还是三者都有?
这小小的孩子,自八岁后回到父母身边,一直都对社会抱有无比纯粹的感情。九岁,父母去了美国生活,把他一人留在日本,从此他也就彻底没了牵挂。
时局纷乱,社会可远比这小小少年想得复杂,他的热心也不过是严酷之下的蝼蚁。大约到了1910年,他就彻底破灭了希望,从此痴迷于案件中的正义,不再过问世事。
话休烦絮,诸位看官,且言归正传。
这天是很赶趟儿的,太阳的温度惹得人心底发暖,城市里浮躁着一股清新的气味。许是新年刚过,一月份恰巧是开春的时令,东京刚下过一场雪,把去年年底的呼声冲得淡了,人们这才尝试着出门来走动走动。要说当下的时候,那可真是言有尽而意无穷,你就单看看那行人的风貌吧,衣着洋装的小姐们和先生们,举止得体的太太们,你很难想象四十五年前江户的模样。眼下的世界——光说眼下的日本吧,那可都是天翻地覆,成为不置可否的强国了。
正所谓“大亨以正,天之道也”,这别样的一个新年号,终于给人们带来了新气象。所以,大抵也是趁着新年赶集的风,街上多了许多人。
吉田步美并不常走到外面去,这年头病菌和流行病的传播令东京都内人人自危。不过她一旦要走出去了,家里人可谓是头痛的,对于女孩子的好奇却也不好做明面上的拒绝,也就只好带着她出去走几圈。传闻近日东京都是不大安全的,不仅仅是因为流感,还因为一个不切实际的存在。吉田步美的家人没有对步美提到这个存在,也是考虑到孩子的好奇心,他们担心好奇心终将害死猫,而他们只有这一个女儿。
街上的人流还很多,有轨电车上载着戴口罩的乘客,路边张贴着政府预防流行病的夸张海报,步美张望一阵,西式与和式的碰撞令她的心里有了莫名的兴趣。这一股兴趣堪比当下时代众多日本人所感到的,有些好奇,有些骄傲,有些洋洋得意,这样的一个时代,无不是欣欣向荣的时代。欧罗巴争得你死我活,在远东的日本却顺着这股暴力的风声在此地生长,有点动人,有点畸形。
吉田步美的口鼻遮在口罩底下,她打扮得很粉红,大抵是要呼应明年春天的甜美,出门前她还故意请求母亲在她的头上别了樱花发饰。集市上人流太多,也是到了快开春的时候,人都在一夜之间醒了,集市就是他们最好的聚集场所。这个你推一推,那个你挡一挡,不过一会儿的工夫,吉田步美便找不到她的父母了。她心想或许自己在原地等一等父母,事情也许会有转机?然而她在原地被人群推搡,约莫过了半点钟,她还没见父母的影子。她到底是个小孩,觉得失落了。她蹲下去。她想学着父母摸摸自己的脑袋。她把手伸上去,摸到柔软的黑发,然而再仔细找,她带出门的樱花发饰无影无踪了。
人群立刻开始骚动。大人们跳着脚的模样在步美看来就像是在跳舞,她情不自禁笑了一声,从那摊贩铺子里却突然冲出来一个男人,抱紧了商品,衣服上别着樱花发饰。
“小偷!有小偷哪!”
吉田步美知道自己的漂亮发夹也被偷走,心里登时冒了火气,顾不上自己大病初愈的身体是否承担得了她这般折腾,只顾跑出去,追了五十米左右的距离觉得闷,心一横拉下口罩,作势要不达目的不罢休。那小偷呢,似乎是仗着自己是个成年人的优势,故意放慢了脚步,打算回头嘲笑这个自不量力的小姑娘。他正要松懈回头,从远方忽然打出一张利落的白色扑克牌,擦过这人的面颊,一下见了红。
这皆是大众亲眼所见,一个高挑的男人从人群里挤出,堵住了小偷的生路。由于他同所有人一般戴着口罩,人们看不大清他的面容,又或许是他天生畏寒,硕大的黑斗篷,夸张的礼帽,步美还注意到他的黑皮手套。他捂得严严实实。这很难不让人觉得这样的装束会阻碍他的行动,但他却穿梭自如,在步美心里,有一束光照进来了。
小偷畏惧这人不凡的态度,遂被身后追来的老板生擒了回去。步美张望复张望,那樱花发饰既无影,那斗篷绅士也无影,她颇为失望地耷拉起脸,甫一回头,那只淡粉色樱花再次落回她柔软的黑发上。
连同一支声音,一支略为孤寂而悠远的声音。斗篷绅士蹲下来与步美平视,为她戴上发饰:“喏,小小姐,这枝樱花已经回到你的世界了。”
步美哑然,正欲说些感激的话,却光顾得上绅士那双明亮的眼眸。约莫是隆冬的阳光在闹市行进着变幻,光移影动的一瞬,她在这个人的眼里窥见了一片海。在冬天的阳光里,她感到一股暖的激流贯彻了全身。奇怪,真是太奇怪了。她想身为东亚人的绅士为何会有一双碧蓝的眼眸,本想问起,那绅士竟在瞬息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宛若吉田步美的黄粱一梦。
不可避免,苦杏仁的味道总会令他想起受阻的命运。他刚一走进药房,闻到传统药草的涩味,不禁蹙紧眉头。他想转身去找西医的法子,奈何毛利小五郎千叮咛万嘱咐他抓中药,到底还是走深进店里,问老板抓了几副治风寒的药。
一连多年他都流转于警视厅与校园之间,刚才的苦杏仁无不令他想到这么多年以来的种种事情。从明治到大正,所有的事都变得极为不可思议。这种样式的诧异当然还得归于八年前那场烧毁整个首都警察机构的大事件,那年他左不过十四岁,头脑精明,却仍为这件事深感诧异,而其后所遍及的运动也令他趋于无奈,只好秉持事不关己的态度。政界毕竟深不可测,换句话说,关东名侦探理应对案件感兴趣。
东京的雪下得飘飘扬扬,望不到头。他穿着长筒雪靴,行到闹市尽头的拐角,路过一家酒吧,再走上一刻钟,便是毛利宅了。
收起伞,在门口摁下电钮,他向毛利致以歉意的微笑,“大叔,我才下课。小兰今天好些了么?”
“烧倒是退了,”毛利小五郎接过他手中的药袋子,往屋里走,“只不过还睡着。麻烦你小子跑一趟了。”
“毛利叔最近很忙?”
走进里屋,两人一齐进了厨房,准备为毛利兰煎药。
“唉,这几年可谓各种意义的不如意,真是年初怪事多啊。前两天目暮喝酒跟我抱怨,最近出了桩案子,令他很是头疼啊。”
大抵是听到了凶杀案,他回头问道:“吸血鬼杀人案件?”
“对,而且还有少女失踪案。”毛利小五郎瞪了他一眼,“说起案件你就来神!”
他讪讪地笑。
“我看目暮也有找你的意思,告诉你也无妨。这件案子与少女失踪案本身是对外保密的,并且死者都是因失血过多而死。之所以会称为‘吸血鬼杀人案件’,不仅因为作案手法相似,而且人声称在东京郊外亲眼看见了这东西。不过呢,我反正不相信鬼神之说,这案子只会是人干的。小子,我劝你对这案子的兴趣不要太深。死的毕竟是好些政界人士和有钱人家的千金,水又深又浑,暮目都不敢蹚。”
“无非是一群自以为是的老头在国会上相互污蔑对方罢了。”炉子架上火炉,药材被悉数倒了进去,“我会向目暮警官了解详情的。”加完水,他反而叉起腰,笑得很自然。“政界的犯人,也要抓住。”
毛利小五郎叹气:“你去看看小兰,这里我来守。”
他只好听了长辈的话,沿着廊道走,推门,屋内一片静谧,窗外是一片苍茫的雪白。毛利兰翻了个身,显然是听见了他的动静。几叠大的少女的卧室内陈放了她幼年至成年的照相,有与父母的,有与朋友的,也有与他这个竹马的。他重新回到厨房接了杯热水,折回房间,在毛利兰床边坐下。
“爸爸又麻烦你去抓药了?真是的,今天那么大的雪,够冷的。”她指向屋内的被炉,“快去烤烤火。”
“要什么紧,反正我也刚下课,顺道来看你。”他朝手心里呵了口气,使劲儿搓起手,“不过今年可真怪,东京可没这么冷过。加上流感和其他乱七八糟的事,真是要让人觉得这日子过到头了。”
“乱七八糟的事?目暮警官又来找你了么?”
“倒也不算,但迟早会来,大概就是那件所谓的‘吸血鬼杀人案’吧。”
毛利兰听他一讲,像是忽然回忆起一桩事,便问:“新一,前两天吉田太太上门来拜托爸爸处理步美的病,说是赶集那天带步美出门,谁知回家后的夜里开始高烧不退。依据步美清醒后的话来说,她那天晚上见到了吸血鬼。”
毛利兰开首那严肃的语气令工藤新一打算正襟危坐地听完,但打量着兰信以为真的表情,差点笑倒在床上。
“小兰你真的信吗?现在可是科学的时代。”他本想再说上几句,见毛利兰嘟囔道“也不是不可能啦”,到嘴的话又默默地咽了回去。他并不相信那是非人的作为,世上的一切罪孽与祸患皆出自人手,这几年便是最好的证明。他是打定决心先前往吉田家调查一番了。
在毛利家用过晚餐,晚上七点,天已酣睡。雪后初霁,今天晚上,很好的月亮。一寸银白的光摊浮在路旁的白雪里,天空中浮动的厚重的云层此刻像一块块腐烂少女的尸体盖在那里。工藤新一穿上雪靴,外边凛冽的风激得他本因暖和而红润的面颊上,又多了一笔冷的墨迹。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提起伞走向街巷,穿过数座宅子。这时街上也刮着冷风,有点儿像不景气的国内经济,工藤幽默地想国内经济也适用于冷风这种词了,夏目漱石先生的话果然是对的。
吉田家与毛利家相隔五百米左右。工藤在吉田家门口站定,望见窗后晃动的人影,摁下门铃,对来人吉田先生简略说明情况:“我受目暮警官和毛利叔的委托来调查步美的情况,不知道她现在方不方便见我呢?”
他们俩实在是老熟人,客套话不必说。这一家子把工藤新一当成救星,仿佛他一来步美的病便能立刻痊愈。
“情况就是这样,我也怀疑过小女的所见所闻是高烧不退出现的幻觉。不过小女异常肯定她的说法,我们也就不再多想了。”
工藤点头道:“步美现在的状况如何?”
“没有退烧,但好歹神志清醒了,你可以亲自去问她。”
三四叠大的房间,床正面朝向阳台。今晚风大,吉田太太入夜时便拉上了门帘,透过窗棂能看见银白的一轮弯月。几人面面相觑一阵,大人自有大人的心思,奈何拗不过步美,做父母的只好退出房间带上了门。
工藤在步美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示意她可以说明情况。
“那天是赶集日,我执意要去购物,那时病还没有完全好,所以戴着口罩。就像爸爸妈妈所说的,我跟他们走散后不久,碰上了从商店里逃出来的小偷——他也顺走了我的樱花头饰。我还以为自己要追不上他了!幸好有位斗篷先生帮了我。”
工藤挑起眉。
“斗篷先生比我们在场所有人都要捂得严实。他见义勇为却不图功名——这词是这么用吗?——我还想感谢他呢,但他走得太快了。”那一轮弯月忽地在她的心里升起来了,“新一哥哥,你没有见过他的眼睛够可惜了!真像月亮下的大海,亮晶晶的。”
“晚上回家后我还好好的,十一点上床休息,大概过了一点钟,我听到阳台那边的风声,以为是门没关紧,起身查看才发现那外边站着个‘人’。”
“你知道那个人是人,至于斗篷先生……你也心知肚明吧。把父母支开与我单独谈话也是不得已为之,否则他们就会报警,对吧?”工藤抬起头,有些得意,“我的意思是,一个怪盗高调出行,警视厅内的人不可能不清楚。两三天前,午夜,还有月亮,很难不让人想到——那个人是怪盗1412号。作为他的崇拜者,你只是担心自己的纰漏会给他带来祸端。毕竟你总不能说发烧的原因是大半夜去阳台吹冷风吧,情急之下,那个东京郊外的空穴来风的传闻自然是你的首选咯。”
作为侦探他并不明白犯罪分子有什么可喜欢的,他听闻过这个怪盗的行事作风剑走偏锋,没遇见怪盗前他仅仅认为这是恶,仅此而已,至于遇见过后的事情——这些都是后话了。现在他对这个素未谋面的怪盗了无兴趣,打算联系二课的人去办理。工藤新一起身告别吉田步美,将要离开,却听步美缓缓道:“新一哥哥,吸血鬼是真的存在喔。”他漫不经心地答应步美,将编好的瞎话塞给吉田父母,遂出了门。
线索断了。这地方压根就不存在线索。
冬夜的风依旧是冷森森的,纵使即将入春,东京还不见得一丁点儿的暖气。若是放他从前待在老家的时候,家里的炉火是不会断的,工藤能够像是活在热带似的打赤脚。如今却不行了。好歹街上密密麻麻排布的屋子能给他带来点拥挤的温暖,墙与墙之间的距离,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变得那么近又那么远。东京中心的建筑早已摆脱了旧样式,抬头向着高处走,水泥的,青的砖,白的墙,一幢又一幢;冒烟的大烟囱,丁字式架起的胖水塔,以及带有长围墙、日夜轰轰响的大厂房,一天天多起来。工业化的味道已深入透彻。身居围墙之中,望着那一方窄窄的天空,往日牧歌式的生活已一去不复返了。
工藤原路返回,心里莫名挂念着无数人口中的“吸血鬼”。雪靴踩得软雪吱呀吱呀响得亮堂,他走着来时的路,再一次路过拐角处那家不起眼的酒吧。这家酒吧在工藤的记忆与印象中存在了许多年,自他有记忆时起到二十二岁的如今,它仿佛已在这处名不见经传的小拐角沉寂许久。或许它正在等一个人。等待一个人推开那扇紧闭的大门。它不会等待无数个路过它的人,因为那一部分属于它生命里的过客,它在等待它所等待的,等待一个推门而入能与它推心置腹的人。工藤新一杵在门口联想到唯心主义之下的冥冥之中的运命,那扇门的蛊惑和它忠实诚恳的等待使他迈步走入,推开了那扇门。
那一扇门后的世界实在寂寥,酒吧的陈设仿佛是当代日本西洋化的现状,它们以其沉默的姿态令工藤再也迈不出这扇门。店内的留声机播放着古典乐,循声而入,你能够瞧见吧台后坐着店内除工藤以外的唯一一个人——彼时那人正坐着,跷着腿,手里的则是一本书。
“那是最好的时代,那是最坏的时代。那是光明的季节,那是黑暗的季节。那是希望的春天,那是绝望的冬天……我们即将升入天堂,我们即将坠入地狱。”
这是一支年轻的声音。工藤新一站在门口默默听了几遍那人的自语,竟有几分入迷,忘了这是在酒吧内。是的,这扇门后的乌托邦和天堂被他发现了,这一派萧索的天堂,这一派空寂的人间,他不知道自己即将走进一个全新的世界。
吧台后的年轻人把书端得端正,这次他总算走进去,放轻步子,细细瞧着那人略微慵懒的模样。许是他的目光太过炽热,那人没有抬头,含笑道:“原来名侦探也有偷窥别人的癖好。”说罢了,从书中脱身,手撑着下颌,那双似笑非笑的眼融进昏黄的电灯里,像是夕阳浸入了大海,又像是大海遮蔽了余晖。
大抵是因为如此的昏黄环境的促发,工藤才勉为其难地在这种灯红酒绿的地方坐下。他并不讶异店主为何会知道自己的名号——你若走上街去问问报童工藤新一何许人也,他们一准儿会告诉你“工藤新一是大正时代的名侦探”,是“日本警察界的救星”。
“我倒没有这种癖好,”工藤指尖不停地点着吧台,“我只想来讨杯酒喝。”
店主摘下眼镜,“喔,想喝什么?”
工藤指了指店主面前的酒杯。
“名侦探,你说的可是讨杯酒喝。哪儿有在酒吧不喝酒的道理?”
“你不就是一个例外?更何况作为店主都破戒了,那我这个顾客要杯果汁也不过分吧?”
年轻的店主摊手示意他赢了,并不为之辩驳。这家店没有任何钟表,意味着不存在时间的约束。工业时代加速到来后,社会生活完全被时间逻辑所管制,空间逻辑正在变得相当抽象甚至会在未来消失。工藤新一有时候也想过,曾经在象牙塔内所看见的天空和所过过的惬意的生活是否真实来过。时间的暴政把人们变得狂躁、焦虑并且惴惴不安,我们的社会性仿佛正在消失。他们将要忘记江户、战国、镰仓甚至更早之前的平安和奈良时代,他们的根也在随之消失。这里很好,起码让我们的名侦探有了一丝超脱人世的宽慰,在消失的时间维度里他也想一直活到老。然而事实是不允许的,他听见杯体滑动的声音,那杯果汁推向了工藤。
“我很早就想问,这家店只你一个人看?”
店主又回到方才的状态,捧起那本小说和工藤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没办法呀,国内经济慢热,大家都负债累累,自然没什么人来消费喽。而且最近吸血鬼的传闻可热闹哪,没有人想用性命做担保。”
就像一个引语,无论是经济慢热还是“吸血鬼”,都令工藤哑然。而对方却不以为然,转而继续读起小说来。他该说什么?解释怪盗1412号和吸血鬼之间的联系?还是开始高谈阔论一番时事并怀揣一颗可能被逮捕的决心?显然是不能够的,于是他只得暂时息声,任由对方安安静静读下去了。
现在他总算有充裕的时间来观察这儿的一切,店内高调华丽的装潢意味着店主或许是个很张扬的人。张扬,没错,二十五岁上下,不会超过二十八岁,他很年轻,英俊、深邃,这些都能成为他的代名词。工藤的目光回落到店主捏着书页的白皙的指节上——肤色相较于东亚人而言的确是偏白了些。看来他平时是习惯了门可罗雀,不然在着装打扮上不可能仅穿一件随意的黑色羽织。
工藤觉察到对方皱紧眉头,大概是不满于自己的“偷窥”了。店主也不怪他,兀自跟他碰了个杯,“名侦探喜欢看话剧么?”
“谈不上喜欢,但是略有涉及。”
“我听说明天剧场会有《哈姆莱特》的演出,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同我一起去?”
听他的语气,似乎这件邀约已不是他可以婉拒,而是必须答应的,权当偷瞟了店主许多眼的补偿了。念及目暮找他的时间也是这几天,择日不如撞日,不妨就在明天把案子问清楚。
工藤欣然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