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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哪吒篇]生 ...

  •   死亡,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曾不明白。

      我叫李哪吒。

      七岁那年,死在陈塘关的李哪吒。

      可我不是生来便是妖孽,也曾有人,期待过我的降生。

      母亲怀我三年六月,日夜烦扰。父亲宽慰母亲,言我为吉兆。

      出生三日,我被乾元山金光洞太乙真人收为关内弟子,取名哪吒,有斩妖除魔之意。

      父母大喜,广善布施,愿斋戒一生,乞我平安。

      我似乎与普通的孩子一般,承欢父母膝下,无忧无虑。奶公奶婆无子女福分,视我如己出,百依百顺。

      时光荏苒,七年,弹指而过。

      那一年,我七岁。

      而我的噩梦,也就此拉开序幕。

      1

      正值夏日,天气炎热,我不顾奶公劝阻,前往九湾河洗澡。

      七岁顽童,只知享乐,不知祸事将近。

      我脱了衣裳,享受着片刻清凉,不见奶公急唤我上岸。又扯了红罗帕,洗在水中。岂料混天绫乃先天至宝,威力无穷。九湾河乃东海渡口,此宝一晃,江河撼动。

      水晶宫内宫阙震响,引出巡海夜叉与龙君太子,二话不说便持兵来战。我仗宝物威能,打杀二人,见那小龙浑身俱是宝物,抽了龙筋,欲与父亲束甲。

      龙君亲来问罪,父亲有心护我,可那龙君恨我抽了龙子筋绦,急欲为子报仇,往天廷告我。我求告师尊,隐了身形,将龙君拦于宝德门外,打得他不敢上天告状。岂料不过龙君缓兵之计,见了我父,言我无状,愤愤而去。

      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父亲望向我的眼中,已不见往日温存。

      母亲将我喝退,我闷闷不乐,上城墙纳凉。不意见兵架弓箭,一箭射出,竟直到骷髅山,射死了碧云童子。父亲拿我至白骨洞问罪,我心中不服,待彩云童子要我进洞,一圈儿打死了他。

      此番便恼了那石矶娘娘,要拿我为徒弟报仇。我逃回乾元山,师尊却告诉我,天数使然,非我之罪,以九龙神火罩灭了石矶娘娘,令我速回陈塘关。

      陈塘关,四海龙君寻我不到,围我父母。我为不累父母,剖肠剜腹,还了一身骨血。

      父亲不许人将我收殓,弃我于乱葬岗。母亲暗暗将我尸骨取回,以棺木盛尸,葬于山丘。

      魂魄飘荡,我往乾元山向师尊求救。师尊令我托梦于母亲,请她为我建立行宫,再立人间。母亲惧父亲威严,不敢为我立庙。我心急如焚,若无香火,七日之后,我便魄散魂消,灭于天地之间。我便威迫母亲,母亲软懦,惧我勇势,瞒了父亲,为我建立行宫。

      此番倒也无事,半载间,我已有些形声。平日与鸟雀作乐,不时听得百姓祷告,以厌其所求。

      我本以为这般平静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直至我托生人间。却不成想传入父亲耳中,举鞭砸我金身,烧我庙宇。好在师尊法力无穷,赐我莲花化身,却自此无魂无魄,如行尸走肉。

      一腔悲愤涌上心头,我生而顽劣,并无功德立宫建庙,可我也有认真学着如何爱护百姓。百姓信我,我便惠他,如此往来,也算两相不负。纵是天帝降罪,我亦有说法。

      思及此,我提了火尖枪,便往陈塘关寻父亲报仇。父亲非我对手,被我赶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父子恩仇,全在此战。谁知那五龙山文殊广法天尊以遁龙桩将我缚住,打我二百扁拐。直至师尊来至,我方知他竟是师尊请至此间磨我杀性,其中种种,皆在师尊鼓掌之间。

      有灵鹫山燃灯道人,救我父亲,灼我于黄金玲珑塔,我已是莲花之身,最惧烈火,终不堪痛楚,开口告饶。

      他欲饶我性命,却有父亲告谏,将我烧死于玲珑塔中。

      我一时怔然,儿时父亲抱我于怀中的欢喜不似作假,而今父亲冰冷的面容亦是情真。

      恍然惊觉,我们之间,再不复从前。

      哪吒已死,而我,是灵珠子。

      2

      我随师尊回山,刻苦修行,待师叔子牙下山,扶助武王。

      转眼也有几年光景,我已不似幼童时一怒冲冠,那血与泪的教训历历在目,忘之不得。

      我奉师命下山,助师叔一臂之力。

      首战告捷,而八方兵伐,也就此拉开序幕。

      有佳梦关魔家四将,倚仗法宝威能,屡战我军,我军不得胜,被困有一年。

      子牙师叔一筹莫展,粮草不足,军心涣散。好在道行天尊派下两童儿,解了西岐燃眉之急。

      紧接着,来了位玉鼎师伯的弟子,雄赳赳摘了免战牌,气昂昂入了花狐貂之腹。

      倒未想到这位师兄有玄功傍身,不曾殒命,夜里又回营报与军情,连我险些也被他唬了一遭。

      待杨师兄变作花狐貂潜入商营,又有位小道童来助子牙师叔。只见那道童还未言语,便喜坏了武成王,原是道德师叔爱徒,武成王长子,三岁那年被师叔掳去,教养十三年。

      只不过这道德师叔也忒不道德了些,与自家师尊,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那小道童下山便换了王服褪了道袍,当真是张扬无比。果不其然,被师叔训斥过后,不情不愿地束了丝绦。

      初生牛犊不怕虎,那少年一跃而出便要去对战魔家四将,我未将他放在眼里,便于他身旁助阵。

      果不出我所料,这家伙仅凭一股莽劲,被那魔家四将围困阵中,以白玉镯结果了性命。见魔礼青要取他首级。我忙抢回尸首,败回城中。

      武成王伏尸痛哭,我一时恍然,我身死之时,也曾有人为我流泪吗?

      那少年到底命大,被道德师叔救下,破了魔家四将。

      西岐的日子也是无聊,许是我见着那两位兄长,总会想起一些不太美好的回忆。

      只那位武成王的长公子与我差不许多年纪,欢脱得紧,上树打鸟,院里摘花,一派纯真模样。

      我不由想起七岁时的自己,那时的我也是这般无忧无虑,可那彻骨的痛楚却将我拉回现实。父亲许是爱我的,可他的一切,都比我重要。

      天化也是如此吗?

      那少年喜弄火术,无意间弄坏了师叔刚种下的小松,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我一时无言,道:“武成王知道了,看他不打死你。”

      “才不会!我爹爹最疼我啦!”

      我愣在原处,不禁冷笑一声。

      我也曾这么认为,我也曾认为,父亲对我极尽宠爱,是这世上最爱我的人。

      可现实,却给我当头棒喝。

      天化,希望你,永远不要遇到那一天。

      3

      十绝阵,我再次见到燃灯道人。

      “此阵必损吾十友。”

      我心中咯噔一下,想到师尊嘱咐过我,凡人有命,皆是天数。

      可……当真是天数吗?

      直到那小少年以身入阵,我慌了神,第一次,直面死亡的恐惧。

      待他醒来,我骂他,骂他自不量力,骂他一意孤行。

      他不似往常那般与我顶嘴,只是哭。

      “哪吒,你也会痛吗?”

      我一愣,不知他所问为何。

      “你怕我死,那无辜牺牲的凡人呢?他们不知自己为何而死。你说那是天命,可我不信,若我死在阵中,你是否会想起,你许我的甜糕?”

      我心中一紧,恼道:“你瞎说什么?谁让你死了?”

      “你看,你也会怕。”

      少年轻轻眨眨眼睛,道:“世有恶鬼,冤死者、饿死者,魂荡人间,人人所惧,可若……那是你的亲人,你的伙伴呢?”

      我低眉不语,只是轻轻为他裹好披风,撞上武成王急匆匆前来探望。

      少年依赖地趴在父亲怀中,闭上眼睛。戎马一生的大将军此刻极尽温柔,轻声安抚着怀中的少年。不多时,见少年进入梦乡,眼中更是爱惜,亲了一下少年的额头。

      “天化放心,有爹爹在,定倾尽全力,护天化无恙。”

      我心下忽地一痛,猛地望向黄飞虎。

      原来天化,并非另一个我。

      原来真的有人,将孩儿视若珍宝,不惜以命相护。

      我失魂落魄离了武成王府,往营中而去,见一士兵,于坟前哭泣。

      死亡,到底是什么?

      我在心中,第一次提出这个疑问。

      “节哀顺变。”

      我不知作何安慰,半晌才憋出一句话。

      那小将抬头望我一眼,泪如泉涌。

      “他是我弟弟,我答应过他,此战结束,便回家探望父母。父母老迈,他便不回来了,为父母颐养天年,由我从军即可。”

      “将军,你见过背尸人吗?”

      我摇摇头,听他讲道:“我们是普通人,不比将军贵胄,游子客死他乡,战士马革裹尸。可他们死后,要回家,便有了背尸人,跋涉千里,送他们,回家。”

      不知为何,听了这话,我眼眶一热,触手,已是一片湿润。

      “世有恶鬼,冤死者、饿死者,魂荡人间,人人所惧,可若……那是你的亲人,你的伙伴呢?”

      少年含泪的声音冲入耳膜,我似乎明白,为何天化宁死也要破局,为何他……不肯牺牲任何一人,哪怕……只是片叶孤舟。

      有的人死了,便只是死了,比如死在陈塘关的李哪吒。

      有的人死了,仍有人将他记在心中,比如,这矮小的坟茔中,牵出的无尽思念。

      4

      天化恢复得很好,只是破阵之事武成王有意瞒他,又给他服了几副安神汤,令他睡了好些日子。

      天化性子颇顽,却喜欢与将士们玩在一处,因着年幼,将士们总爱逗弄他,惹得那小少年气呼呼的,煞是可爱。

      许是这般模样,才能在士气低落之时,重燃生命的希望吧。

      三十六路征伐,西岐苦战多年,总有一道光照在黑暗之中,支撑前行之路。

      殷郊伐周,有焰中仙罗宣,以五龙轮打伤天化,欲斩其首,却有一将飞扑至天化身前,替他挡下致命一击。

      罗宣被一无名小将坏了好事,一时大怒,欲碎其尸。

      天化本是性烈之人,见此气血上涌,激得他吐出一口鲜血,抡锤便战,护住那小将尸身。

      罗宣现出三首六臂,举照天印打下,天化为护那小将尸骨,单手举锤相迎,被照天印打昏在地。罗宣急欲下手,杨戬放哮天犬往他颈上一咬,二位兄长忙将天化救下。

      想到十绝阵之事,我心中慌乱,将师尊所赐丹药尽给了天化。只天化气急攻心,并无醒转之象。

      “你说那是天命,可我不信,若我死在阵中,你是否会想起,你许我的甜糕?”

      不知为何,我又想起天化这话,每每想起,总心烦意乱。

      多年征战,见惯了生离死别,可天化,终究是不一样的。

      好在天化到底命不该绝,吐了几口淤血出来,便嚷着要寻那罗宣报仇。

      无奈之下,我只好将他打昏。谁知夜中竟被罗宣放起火来,我忙将他摇醒,背他出府。

      他见是我,忙赶回救人。我将他拉住,却恼了他:“他们是普通的将士,他们也是我的朋友!”

      他不肯弃一人于不顾,哪怕,是死。

      好在龙吉公主前来相助,灭了西岐大火。

      我抹了一把天化灰扑扑的脸蛋,笑道:“无人身亡,你可高兴?”

      他似赌气般道:“那也有人受伤,我得去看看。”

      我拦住他:“你伤势不轻,伤员有人照料。”

      他这才乖乖听我的话,随我回府。

      医师为他治伤,他本是怕疼的,还非要去逞那勇力,如今裂了伤口,痛得他嗷嗷乱叫。

      “痛成这般,还敢冲动行事?”

      少年眸光暗了一暗,闷闷道:“我没能救下他……”

      我这才反应过来,他难以释怀的,原是那为他而死的小将。

      “你好生养伤,待伤好了,也好为他报仇。”

      少年突然抬起头来,问道:“若我死了,你也信那什么天命吗?”

      我恼道:“你才多大年纪,什么死不死的?”

      只见那少年小声嘟囔道:“战场瞬息万变,谁知有什么变故。”

      “我不会让你死。”

      我心头一紧,西岐城外血染草稍,我不曾忘记,我有些害怕,害怕有一天,身边最爱笑的少年,也成枯骨一具。

      殊不知,一语成谶。

      5

      乌飞兔走,转眼便到了拜将之期。

      天化为正印先锋,我为后哨。

      孔宣兵阻金鸡岭,天化一阵斩了陈庚,武吉二战斩了孙合,我三战伤了高继能,高继能伏鞍而逃。

      我从未如此后悔过,后悔为何不一圈儿结果了高继能的性命,后悔为何要令天化去攻那左哨。

      阵阵记忆涌入脑海,天化音容笑貌犹在耳边,我心中痛得要紧,欲杀高继能为天化报仇,却困于囹圄之中。

      何为死亡?

      我想,我明白了。

      我明白了将士所虑疾苦,所思父母,所拥妻儿,所念手足。

      天化说,世有恶鬼,怨死者、饿死者,魂荡人间,人人所惧,可我……想再见天化一面。恶鬼也好,邪魂也罢,只要是他便好。前日抢了他的发缨,未曾还与他,他定是恼我。

      鼻头一阵酸楚,眼泪滚滚而落。

      再见,便是天化满目疮痍的尸骨。

      天化静静躺在父亲怀中,与生前并无二致,仿佛只是睡着一般。

      我将发缨放入天化手中,那瘦削的手便无力垂下,如烈火般红的发缨落在地上,刺痛了我的眼眸。

      眼泪夺眶而出,我握住他的手,急切地想要令他有些温度,证明他并未消亡,却终是徒劳无功。他只如一件精致的木偶,任我摆弄。

      我欲唤他,武成王却紧紧护下爱子尸身,不许任何人靠近。

      一夜白头。

      要有多痛,方能一夜白头?

      我远远望着,他守在天化棺旁,已有三日不吃不喝。

      天化似是不幸的,可我,好羡慕他。

      “爹爹最疼我啦!”

      少年欢快的声音再次荡在耳边,我一时恍然。

      我从不敢信誓旦旦地告诉任何人,爹爹最疼我。

      可是天化,你好幸运。

      一夜之间,意气风发的大将军瞬间苍老下来,丧子之痛几乎将他击垮,丹凤眼中再无光芒。

      东征第一战,竟是天化以血为号,奏响战歌。

      痛、悔、恨。不知名的情绪涌上心头,我一口淤血吐出,只见满目猩红。

      师叔佥我为正印先行,我忽地想起,师尊对我说过,我乃灵珠子转世,征东先行官。

      那天化的死……是否也是天数?

      师尊早与我说过,凡人之数自有天命,可为何,这般痛?

      三教佥押封神榜,我们,是否还有再见之期?

      我不似天化那般与将士们交好,总觉得死亡离我太过遥远,可我从未想过,昨日神采奕奕与我玩闹的少年,如今已成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再无半分生息。

      我在天化陵前坐了许久,我知他生前爱闹,却不知与他说些什么。

      不知他是否在听我说话,却从未见他入我之梦。

      说来好笑,我乃灵珠子转世,何时……也惦记这些个莫须有的东西了?

      6

      战争结束,封神台上,我一眼望见那意气风发的少年。

      他似乎并不记得我,漂亮的丹凤眼,望向我时,仍是初见时的懵懂。

      笨蛋。

      我在心中暗笑,笑着笑着,又落下泪来。

      “天化。”

      我唤出他的名字,却无人回应。

      前世种种,已成浮云。

      我进入他的陵寝,只见少年遗容仍与生前一般,栩栩如生。武成王一片爱子之心,将他尸骨以冰棺安置,护其尸身不腐。

      我掀开棺盖,冷气铺面而来,无一不印证着,他已离开的事实。

      “你该叫我哥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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