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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神弃牙·雀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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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养老院内。
一颗菩提树下,一老一少在下棋。
老者两鬓斑白,中长发用木簪别在脑后成一个微垂的髻。
年轻人戴着一条格子围巾,遮住下半边脸,露出的半张脸上,眼镜占了大半空间,让人看不清他的相貌。
阳光透过菩提树稀疏的枝叶,斑斑点点地落下来,在棋盘上绘出斑驳的光影。
施未希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拾了一枚白子在手中,深思熟虑后落子。
“斩川截江,断来时路,”老者微微一笑,赞叹了他这一步的决绝,“是个大胆的孩子。”
说着执黑子落下。
啪嗒一声,黑子在棋盘落定,施未希猛然在短暂地不解之后瞪大眼,有一瞬的失神。
他叹一口气,摇头。
“我看,没必要下了吧?”
“哦,为什么?”老者随手拢了拢鬓边碎发,问。
施未希苦笑:“土龙遁地,我之前的围追堵截全部作废,继续布局是做无用功,改路追杀也已经赶不及,您仍有灵活变通的活路可走……”
风打菩提叶,发出簌簌响声。
施未希轻声道:“这让我怎么赢呢?卜老师?”
卜梅叹一口气,半真半假地埋怨:“你这孩子,还没到无路可走的时候,怎么就自动投降了呢?”
但其实他们心里都清楚,这盘棋,白子已然落了下风,陷入了死局,再没有赢的可能。
既然没有赢棋,那么在下棋之前说好的奖励自然也就落空。
施未希神情恍惚,收拾棋子的时候不慎打翻棋盘。
棋盘落到卜梅脚边,施未希见她有所动作,连忙道:“老师,你别动,我来收拾就好。”
说着,施未希蹲下来捡拾棋子,却无意间看到了被打翻的棋盘底上刻的字。
他的动作慢下来。
卜梅抿了口茶,撇了一眼,道:“哦,你不记得了吗,那是你还是谁、总之是你们那一批孩子里的某个人刻的。”
方方正正三个大字,刻的是李途安的名字。
施未希神色晦暗不明,而一旁放下茶杯的卜梅突然笑了:“你今天来不就是想问我关于他的事情吗?说起来,你们当年最要好,谁知道反而长大后却断了联系。”
施未希收拾好棋子,把棋盘重新摆回石桌上,只说了四个字:“世事无常。”
他立在卜梅身侧——虽然卜梅之前说过,要施未希陪她下棋、且赢了她,她才会告诉施未希关于李途安的事情。
但实际上,李途安和施未希一样,都只不过是她当年在孤儿院带过的学生,她也没有说偏心谁的道理。
卜梅只不过是年纪大了,每日里无所事事,难得有客来访,想要他多留一会儿。
因此虽然输了棋,但是施未希仍旧旁敲侧击地提起李途安:“您还记得他?也是,他是那种让人记忆深刻的孩子。”
“是吗?”卜梅年纪大了,记性有些不好,她露出点纳闷的神情,“我怎么记得那孩子不声不响的,不太引人注意?而且因为年纪最小,个子也不高,总是自己一个人在角落里玩积木?”
施未希问:“那您为什么还记得他呢?”
今日随他同行的还有一个热心的学长,以前在孤儿院也是个活跃的小领导式的人物,可是卜梅就记不得他的名字。
卜梅记得施未希,因为施未希是她的学习小组的学生,她以前还带过生病的施未希去医院。
那么李途安呢?
卜梅为什么记得他的名字,却又说他是没什么存在感的人?
卜梅陷入了回忆,低声呢喃:“是啊,为什么呢……”
养老院的工作人员提醒过施未希卜梅有些阿茨海默的前兆,脑子有时清醒有时糊涂的。
因此面对卜梅的自言自语,施未希也就没说什么,推着卜梅的轮椅绕过菩提树的阴影——
“那边阳光好,老师,我推您去晒晒太阳吧。”
在温暖和煦的日光照耀下,卜梅仰起头,脸上的皱纹被阳光抹去、瘦削的脸颊看上去饱满许多,让她更接近十几年前的那个青年教师的模样。
那时候的她有着健康红润的脸颊,乌黑的齐耳短发,穿着没有褶皱的制服,腋下夹着备课的文件夹,步伐轻快地走过操场。
操场上大大小小的孩子们或在玩球、或在跳远,也有彼此追逐打闹、或是扮演各种身份过家家的。
这些孩子里没有李途安。
总是没有李途安。
没有那张白皙干净的面孔,没有那双像是岩石一样灰蒙的瞳孔。
女教师于是转身,步伐坚定地绕过了嬉闹的孩子们、穿过了随意摆着书桌的走廊,
最后踏着梧桐树的落叶走到了教室和厕所的夹角。
在夹角处靠近围墙的地方,野草疯长几乎覆盖红墙,阳光爬过被染绿的墙,把柚子树炙烤得渗出油润的树脂,而树脂像是一枚镜子,反射出一双手托举着一只干燥蝉壳的景象。
棕褐色的薄壳没有太多重量,近距离的一呼一吸足以让它摇摇晃晃,像是随时都能再度振翅飞翔。
似乎是怕它真的飞走了,手的主人连忙屏住了急促的呼吸,小心翼翼地合拢手掌,把蝉壳捧在掌心。
卜梅想要开口叫他,却一时间忘记了这孩子的名姓。
她于是翻开教学手册查阅,却在想起来这个孩子名字的瞬间,突然听到一阵细碎的脆响。
卜梅一抬头,前一秒还小心翼翼被呵护在手心的壳子被轻易地碾碎在手心,微风吹来,细碎如粉尘似的残片从指缝间飘散开来。
然后她眼睁睁看着他翻转掌心,张开手,一只新生的幼蝉就这样颤颤巍巍地出现。
而那声呼唤已经止不住地出口:“李途安。”
伴随着这声突然的呼唤,那只小蝉像是受了惊吓,讯速地飞走,很快消失在视线范围中。
而那孩子转过头。
瞳孔里的灰蒙像是清冷泉水洗涤过的矿石天然的颜色。
“老师。”
他眼神活泼灵动,声音也是脆生生的,像是六月里的青瓜,然后他转过身,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如同任何一个年幼稚嫩的学童一样,天真无邪地向她奔来。
明明日光正盛,卜梅却莫名打了个寒颤。
施未希敏锐地注意到这一点,担心是不是有风,说我们还是进屋吧。
卜梅没有拒绝,只是在他们反身经过菩提树下的时候,她突然开口:“小希,把那个取下来。”
施未希一抬头,看到挂在一处低枝上的鸟笼。
笼里是一只灰眼的雀鸟,体形娇小,毛色朴素,倒是那双爪子出人意料地锋利。
那小鸟一动不动,隔着笼子栏杆,定定地望着天空。
施未希把卜梅的轮椅推上台阶,然后从一旁拿了挑笼子用的竹竿过来,这杆子细长易弯,他不太会用,几次都只是把笼子挑得歪斜摇晃,却不能把笼子取下来。
“不会吓着它吧?”
施未希自言自语道。
鸟这种生物,很容易因为受到惊吓就出点什么毛病。
它们那小巧玲珑又功能强大的心脏一方面帮助它们展翅翱翔,一方面却又容易让它们因为强烈的应激反应猝死。
“不会的,哪一只鸟都可能会被吓死,这一只不会,”卜梅笑笑,“你瞧,笼子晃得这么厉害,它像是没感觉似的,稳稳身子,又继续望着天了。”
施未希一看,“还真是。”
也算一种两耳不闻窗外事吧。
这时候,那细长的杆子总算挑到了鸟笼的把手,摇摇晃晃地把树上的鸟笼给挑了起来。
施未希动作笨拙地收杆,伸手抓住鸟笼。
鸟笼摇晃,笼子中的灰色小雀为了保持平衡,时不时地在栖杠上左右跳跃。
小雀歪着头,眼珠子一转不转地盯着笼子外的人,那双小而圆润的、像是豆子一样的眼睛看得人心有些发软、。
施未希拎起鸟笼,凑近了,笑着说:“这鸟盯人是真盯得紧——”
话音未落,突然听得扑簌一声,灰青色的羽翅猛然张开,将狭小的鸟笼撑得满满当当,而那双尖锐的带弯钩的爪紧紧抓着笼子边沿。
穿过围栏,那尖锐的喙突兀地刺破空气,给人感觉只要再多一厘米,就能啄破施未希眼球里映出的那只突然狰狞起来的小雀。
施未希受了惊吓,后退的同时撒了手,鸟笼落地的前一秒,被台阶上的卜梅用拐杖勾住了。
鸟笼晃晃悠悠地归于平缓,卜梅慢吞吞地把手杖往回收,然后将那鸟笼子抱在腿上。
那小雀收了羽翅,又轻盈地蹦跳到了栖杠上,但是眼睛却还是一转不转地、只盯着施未希。
施未希心有余悸,绕到卜梅身后,那鸟头却像是个天然的稳定器,总是能够精准地锁定他的位置。
卜梅不以为意,安慰道:
“别怕,它就是吓你,小家伙坏心眼,总是喜欢捉弄笼子外的人。”
施未希避开那只小鸟仿佛有形的视线,低着头,附和道:“是、这鸟怪吓人的,不声不响,突然吓人一大跳。”
轮椅徐徐地碾过青石板台阶发出闷响。
“看起来闷的那个,总是最可怕的,”苍老的手指轻拍着竹木鸟笼,像是在哄睡一个婴儿般动作轻柔,卜梅柔声道,“要小心别被这种东西盯上。”
“不然你一辈子都逃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