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仙赴高台》昉夏

34、长清篇

　　[一千八百年前。]

　　我是长清，亦是这“合虚山”上的一株琅树，靠着精纯的天地灵气修成的妖。

　　小离朱说，我原先是昆仑仙山上的一株琅树，玉树琼枝，被奉为神木。琅树本是为神族的凤凰而生，因为凤凰以琅树结出的珠玉为食。

　　而，变故也来的很快。

　　有一次，昆仑虚来了位十分尊贵的仙人，离朱说，这位尊贵的仙人是从清微天来的玉清仙尊，见我仙姿颇差，便断言我是一株结不出珠玉来的琅树！

　　而神族陨落，我们琅树一族也逐渐衰落，本就稀疏的后生还出了我这样一株结不出珠玉的琅树。

　　他如此断言，我便被他随意抛下，大抵是我运气好，落在了‘乐游山’这处灵气浓郁的地界儿，不过那时我未生出灵识，是从离珠那儿听来的，对这些事情也无印象。

　　可惜直到我生出灵识，潜心修行，还是无法结出珠宝美玉来。

　　我向来是想得开的心性，既然无法按照上天安排的路走，那做其他也无妨。不过，饶是我不在意这些，流言蜚语听的多了，内心还是会觉得惆怅。

　　也许是年少气盛，连带着对仙族也生不出什么好感来。

　　许是为了自证，又或是不甘心，我付出了比常人十倍百倍的努力。

　　终于，第八百年，我迎来了妖生中的第一个雷劫。草草记得，初修成人形时，我受劫伤的不轻，昏倒在‘老地隐’的地界儿上！

　　也是在此之前，我听其他妖说，这地隐的脾气忒差，动不动就会发火！

　　以至于在昏死之前，我还在担心他会不会怪我将他的地盘弄得一片狼藉，故而将我扒皮抽筋！

　　不曾想，待我清醒时，是他渡修为替我疗伤。

　　他的原身是有着千年道行的‘地隐’，我听其他妖说过，可却不曾见过。

　　少时的我猜，能和龙攀扯上关系的，恐怕也不是一般的气度可比！奈何我见了他虽是浓眉星目，却是不修边幅。

　　那一头墨发只是随意用一条破旧发带绑在脑后，模样十分散乱，颌边一圈络腮胡，就盖了他的半张脸，面皮红黑也是看不清模样！

　　倒像是妖们从人界带回来的话本上说的那些郁郁不得志，归隐山林的贤士。

　　不过他的手却是修长有力，不像粗人，倒像是习武的。

　　正当我疑惑他天天倒腾药草，这手为何保养的如此‘娇贵’之际，他淡淡开口：“你修成正果比一般的妖要容易，但不是说你天赋异禀。”他语气有些凉，像十月飘来的雾雨，清冽中带着几分薄凉！

　　看着他那双略带凉意的眸，我才恍惚回过神来，自己已修得人身。

　　到底思想半日，也硬是没能从这句话中悟得道理！

　　直到渡完真气他平静的收掌，蹙眉沉了口气，未再开口。

　　只是回头做自己的事情，他看向蒌中沾满晨露的药材，开口同我说：“若你在这山中潜心修炼，便可平安一世！”

　　他一边说着，修长有力的手指一边捡出蒌种药材抖落露珠泥土！

　　我心下好奇，忍着四肢百骸被雷劫劈出的麻痛感，忙抬头问他：“我若出山呢？”

　　他微微一怔，高大的身躯似有一瞬间的僵硬，他沉默了一阵，转头，一双温凉的眸渐渐变得严肃起来，眉心若有似无的轻敛着。

　　眸光如芒，就那么瞧着我！瞧的我心如蚁挠，瞧的我心底发虚！

　　我看得出来，他并不想让我出山，是因为我的修为尚浅，无法对付那些修士么？

　　我那么想也是，若有人得了我的本体拿了去，倒是也能挥霍些时日。

　　但我天生傲骨，自命不凡！

　　旁人一两句言语，自然动摇不了我的本心。沉默了半晌，他再次开口：“那你便可寻回你该得到的东西，但结局，恐难如意。”

　　此话一出，我再难发出一个音来。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足足八百年，他这么说，我竟有些茫然起来！

　　再难说出一句反驳或问责他的的话来。

　　许是那时年轻气盛，又是初修为人，我当然不相信他的话！

　　毕竟，我是这世间唯一一株八百年便修为人身的琅树，且就算我无法为仙族所用，被敛了仙族身份抛弃在妖界，但我依旧能在修成人形！

　　我始终相信，我的命格是握在自己手中，而非天能做主！

　　我确实不服，也有些后怕，便同他说，“好在此次厉劫，只有两道天雷，我能侥幸接下。”

　　伏御那双冷肃的眸却看着我许久，眸中有一种我看不懂的神色，仿佛在回忆什么，他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低下头作罢。

　　只是豪不客气说，我历劫那一日，只是恰巧运气很好，若那日运气不好，我定会被天雷劈死！

　　自打修出灵识后，一没有凤凰围绕，二修不出美玉宝石，还被仙族抛弃在这乐游山中，我早便听过上千年的流言蜚语了。

　　他这一句被天雷劈死，却着实让我恼火几分！

　　我沉了口气，没有与他在做争夺，只是将心中低落抛之脑后，暗暗发誓，日后我定勤加修炼，早日让他们对我刮目相看……

　　这么一回想，我也慢慢信了伏御的话。因为我的法力，如同到了一个瓶颈，无论如何也难以精进……

　　记的最深的，就是在我修为人形八十年的第一日！

　　那一日，是伏御历飞升的仙劫！

　　而那时，我们这些修为不够的小妖，连靠近都会觉得内息紊乱，难以自控。

　　无奈，我只能去北山避难。

　　饶是过了这么些年，却依然记得那日景象。

　　当日，乌云沉沉压在游乐山顶，仿佛是末世来临，天雷滚滚，狂风大作，搅的乌云奔涌，吹得树浪翻腾！

　　连同茅屋前那株万年的老槐树，都被连根拔起奄奄一息，更别说那些还未生出灵识的灵植了。

　　空中劈下的数道闪电照亮了整座乌泱泱的游乐山脉！每一道都是惊心动魄！

　　我向来自傲，觉得上天不公，便不再信天，而这次，却只能默默祈祷！

　　祈祷伏御能渡了此劫，瞧着乌云滚滚，我心中却愈发不安。

　　所有妖都说，这种异象他们从未见过。

　　就连乐游山最年长的龟老头儿也说从未见过此种景象，伏御这次历劫，甚至还惊动了天界的仙族前来观劫，那是我第一次见龙！

　　通体纯银，气势汹汹，威猛慑人，在如此的威压之下，我们这些修为低浅的小妖惊惧踌躇，也只能远远瞧上一眼！

　　所有妖都说此乃奇观，连神龙都被吸引前来，而我心中异是不安！

　　待他历劫结束，我从北山一路跑回南山。

　　而南山一脉，除了被雷劫劈开的杂草荒木，漆黑成碳的断枝焦叶，滚滚而升的白烟，丝毫不见他的踪迹。

　　所有妖都说，他没能扛过这个劫，因为天上没有显现任何飞升成仙的迹象。

　　这足以表明，他没能升仙，而是身死道消！

　　我在那山上足足寻了一月有余，却连他的头发丝儿都没有寻见一根！

　　支开小朱离，我堂堂七尺男儿，第一次躲在屋中暗暗神伤，也许是因为伏御，也许是因为太多年的隐忍，更是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

　　伏御帮了我那么多，我却连他的最后一面都不曾见过！

　　我在那座破败的茅屋中浑浑噩噩度过了数日，始终想不明白，他的修为那么高，为何还扛不过这么一个劫…

　　我替他不值，随即又为自己不值，自从修成人形后，我的法力却再难精进。

　　难道真像伏御说的，我修成人形，真的不是天赋异禀？！

　　他身死道消后，我虽每日勤加练习。而我同他相处的日子，也就是那短短八十年！

　　那八十年间，我心中尊他为师，学得他的一身看家本领济世救人。

　　我心中却是浑浑噩噩。浑浑噩噩，竟也过了许多年，渐渐的我便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机缘巧合，我救了一位少年，他便时常来我这里消遣时间，也会带一些精巧奇特的东西作礼。

　　记得他带来过一些凡界的话本子，上常常有一些奇异诡说，说的尽是一些，人修成仙，人妖相恋云云的故事。

　　当然，仙族若有仙犯了错，就会被贬入凡尘参悟所犯之道，也叫渡劫。若有的仙修道遇上瓶颈，也会下凡体验人间疾苦参悟，从而提升自我。

　　而妖族就没有那么这么容易，这游乐山的妖们，换了多少面孔！

　　要么折损在天雷之下，要么折在劫难之中！

　　记得凡间有个话本里说，紫薇星下凡，渡完劫就回天上。但渡劫是一个磨人的过程，像是将自己撕裂重拼，一丝丝一片片！

　　这世间啊，修道哪里是如话本上那么简单的事儿。

　　三界都在因果之中，修善的随福业上升，作恶的随罪业下坠，然，善恶本一体，又能真正摘得清么？

　　所以，也只能如此上升下坠，却也是，生生世世不断浮沉。

　　伏御走后，我云游三界，也明白了许多东西，心性也消磨许多，竟也是习惯了。

　　我也，在没想过出山的事。

　　南山下活的最久老龟，是除了我以外，唯一记得伏御的妖，他早年受过伏御恩惠，也偶尔会提起伏御的事。

　　他说，这便叫缘……

　　我与伏御，便是缘尽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