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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宋安之(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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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船靠岸,正要吆喝宋家的小厮备车马,陶然突然想到自己已经是被沉河的人了,宋安之大张旗鼓地把自己送回去又得闹出什么动静来,便说道:“能不能把我藏在旁人不知道的地方?”
陶然性情谦卑,从不在人间仗着神仙的身份提什么非分的要求,但他觉得宋安之会答应,所有也就开了口。
果不其然,宋安之爽快地应了:“说得是,金屋藏娇岂能弄得人尽皆知。”
宋前听了嘟起了嘴,不叫人知道,那所有的活儿都得落在他身上,不过少爷发话了他也没法子,只得伸手去搀陶然。
被宋安之一把打开了手:“去去去,轮得到你来?”
说罢,搀起陶然负在背上很快就消失在夜色里。
藏了这么个娇,少不得上下一通折腾,陶然知道宋安之不听劝,也只能配合着忽悠了大夫一把。
自然是诊不出什么病症来的,却能宽宽宋安之的心,让他少上蹿下跳问长问短的。
可宋安之哪里能安分,听闻陶然无事只要安养一段时间,依旧是把宋前使唤得团团转,一时要跟着大夫去开进补的药材,一时要上好的饭菜给陶然补身体。
宋前很能领会宋安之的心思,宋安之只吩咐他叫饭菜,这送来的都是燕窝粳米粥,天麻乳鸽,人参鸡汤之类的大补菜色。
宋安之很是满意,打发走了宋前,端了碗亲自喂给陶然。
可陶这次算真的被人心之恶触动到了,对着一桌子的好菜也没了胃口。
宋安之挫败感满满:“你受此番惊吓非同小可,不吃东西怎么成,那你想吃什么只管说,我叫人立马买了送来。”
陶然本不必食人间烟火,不过是心情愉悦时把美食当成享受,而此时显然是没有心情吃喝的,但看着宋安之那副不肯罢休的模样,满嘴泛着苦味的陶然只得说道:“麦芽糖。”
“你喜欢这种小孩子的零嘴?”宋安之无语,若要什么稀罕的,难做的菜色倒好说,宋大公子不差钱,大把银钱砸下去,那家店的招牌厨子都能连夜爬出被窝给做好了。
可麦芽糖是小贩沿街叫卖的小玩意,但凡上得了台面的大饭庄也没这东西卖,宋安之倒也想砸钱连夜叫人送来,可是这种卖麦芽糖的小贩家门往哪边开他也不知道啊。
但陶然提出来了也不好驳回去,只得应承道:“好,好,我明日让宋前去街市上买一罐回来,不过今日你也得先吃口饭,就算是个活蹦乱跳的好人不吃饭也撑不住。”
陶然动弹不得,只得就着宋安之的手喝了一碗粥。吃饱了郁结在心上的阴云也散开了些,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他需要哄着才肯吃东西。
第二日,宋前在街市上转了整整一个上午才回来,愁眉苦脸地对宋安之道:“现在都有秋凉了,不好发麦芽,只有一个老头还在做,偏偏这老头现在还病了,今天不出摊。
我往他家里寻了,也没有剩的麦芽糖,只剩这一盆才发的麦芽,教了我方法,让我自己去做。可这麦芽也不多,我也没做过,万一做坏了再发一次麦芽就要三四天,我怕少爷骂我,不敢自作主张。”
宋安之郁闷地看着眼前这个干啥啥不成,吃啥啥不剩的蠢货,夺过麦芽把他打发走了。
宋安之小时候离家出走,编了个谎话骗得一个卖麦芽糖的小贩收留了,看过小贩做麦芽糖。
回家后把这个技法在一群公子哥儿面前炫耀了一把,小孩子们自然把他奉成了不得了人高人,却被宋老爹严厉制止了。
因为他从前也卖过麦芽糖,走街窜巷日晒风吹,遭人白眼被狗追之类的事也不是没有,回想起来都是泪,如今高人一等了,这荣华富贵必是代代相传,怎么能让儿子再沾染这种低贱的活。
宋安之显然是分不清这种贵贱的,只觉得是时候展示自己的实力了,把麦芽剁碎了,准备煮糯米饭的时候才发现麻烦了,当初“金屋”是他按戏文里的唱词布置的。
那会子他满脑子金屋藏娇,哪里想到娇除了琴棋书画之外,还需要柴米油盐,是以这金屋里头书房、琴室、棋坪、笔墨都有,就是没有厨房。
宋前也被打发走了,没人使唤,不过这难不倒宋安之,翻箱倒柜翻出了两大箱准备秉烛夜游的蜡烛来。
十几根蜡烛捆一起点燃了,架上日夜连汤一起送来的瓦罐还真就把糯米饭煮熟了,想到陶然不知道在水里泡了多久,昨夜一夜,今日一上午滴水不沾牙,便匀了一点出来继续在瓦罐里熬粥,剩下的和碎麦芽搅在一起发酵。
当他把糯米粥端进去的时候,陶然正睁着一双大眼发呆,相比刚捞他出水的那会儿现在要好得多了,手能动弹了,只是还不能下地走路,斜倚在靠枕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宋安之在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发什么呆呢,把粥喝了。”
也不等陶然开口拒绝,宋安之不容推拒地把糯米粥递到眼前:“不喝也得喝,这可是本少爷亲自熬的粥,你瞧瞧我手上烫的水泡,不喝你对得住我?”
陶然不禁莞尔,伸手接了粥碗,将一勺糯米粥送进嘴里,昨日的粥喝不出滋味来,今日却尝到了久违的人间烟火味在舌尖蔓延开来。
宋安之满意地看着陶然把一碗糯米粥吃得干干净净,又忍不住嘲讽:“你还真是没有富贵命,昨晚上一桌大席你不消受,今日被一碗清粥打发了,算了,一会儿宋前过来再让他订一桌酒菜来,这清汤寡水的怎么养病。”
陶然心道:“谁说我有病?”嘴上依旧客气:“不必麻烦了,我不想吃。”
“那你想吃什么?”宋安之蹙眉:“麦芽糖?你瞧瞧你这运气,大街上天天卖麦芽糖,偏你要吃就没得卖了,这会子正在做呢,没那么快好。不过麦芽糖也不能当饭吃……”
“麦芽糖也是你做的?”陶然打断宋安之的念叨。
“那是自然,你看看我对你好吧?我连祖母都没亲自服侍过,大恩不言谢啊。”
自然要谢你的麦芽糖大恩的,陶然道:“必是要谢的,修道之人随缘施恩,断不能无故受惠,受人恩惠不知回报难成大道,只是贫道现在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报答宋信士,不如宋信士直言有何所求,贫道自然尽力回馈。”
宋安之平日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什么都不缺,救他自然也不是图什么回报的,但陶然这么一说,宋安之一下子就想起当初在陈星移婚宴上没说出口的话。
现在也不是万事俱备的好时机,但是宋安之不想再等什么时机了,放下粥碗:“既然陶道长这么说了,那我就直说了,我喜欢你,我要你留在我身边。”
宋安之眼神热烈又直白,陶然多少也能猜到他要说什么,可听到了他这简单直白的话还是被震了一震。
或许忘川元君的提醒也不无道理,若非此番为断情劫而来,陶然还真想跟他结交一番,可是陶然还是分得清轻重缓急的。
摇头道:“那可不行,出家人不能沾染情爱,换一个条件。”
宋安之脑子里早就演练过千百遍了,告白之后陶然做出什么回应了设想了许多种,这种也在他意料之中。
他也不灰心无耻道:“既然陶道长不肯以身相许,那我要个物件总可以吧?”
“什么物件?”
“桃花线。”
时隔数日,宋安之还对那根桃花线念念不忘,他心里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若陶然肯答应他第一个要求那还要什么桃花线,他若不肯答应,便问他要跟桃花线,到时候拿桃花线把二人栓住,谁也跑不了。
陶然也料到了宋安之想要这个,不过眼下也无奈:“非是贫道不守信,只是现在确实没有多余的桃花线了,那丝线是用桃花经络配以术法编织而成,你若想要可以去我的道观找我,我用桃花经络现做一条给你。”
陶然的心眼也不比宋安之少,等他恢复了元神就一走了之,寻常凡人的上不了十里峰的,若宋安之真找上十里峰去,决计不放他下来,强押着他修行给自己攒个功德。
“哦?你的道观里有桃花?”宋安之饶有兴致地问。
“当然,我观中有十里桃花,四季不败。”陶然故意诱惑道。
那看来陶然出自什么名山古刹了,宋安之追问道:“哪里的道观?桃花见得多了,可十里桃花却不多见,一定要去见识见识的。”
“十里峰,落仙观。”
十里峰这个地方宋安之是听过的,也是城门楼下那些跑江湖的人说的。
据说距序州城三百里开外的地界,有一片丘陵地形,山地的中央拔地而起一座石头山,直上直下足有十里之高,所以叫做十里峰。
岩壁陡峭,没有立足之地,连草木也不生,从未有人上去过,所以在当地有许多传说。
看着陶然此刻卧床不能动弹,心道你自己回不回得去还两说呢,便岔开了话题:“我去看看麦芽和糯米,一会儿就给你熬糖。”
不多时,宋安之端着麦芽糯米滤出来的汁水进来了,原想着在院子里熬糖,但蜡烛经不住风吹,一吹就熄,若放在别的房间,又恐无人看管失了火。
少不得挪进陶然住的屋子外间,一面看着他,一面看着火。絮絮叨叨地念着:“昔日石季伦斗富就是蜡烛当柴,今日我也效仿一二。”
陶然各种镂空雕花门看着外间搅着糖稀的身影,仿佛和几百年那个熟悉身影重合上了。
那会儿他还是刚化形不久的桃精,幽居深山,机缘巧合遇上了一个酿酒的凡人万九郎,是他带着自己进入了人间的世界。
那会儿他第一次睡在温暖软和的床上,舍不得起来,赖床睡懒觉,隔着窗户纸也能看见万九郎忙忙碌碌煮饭酿酒的身影,和现在何其相似。
也就是那个凡人后来扯出了一大段难解的纠葛,时隔数百年,很那再把那个给予他人间烟火温度的万九郎跟现在的陈星移联系起来了。
陶然正沉浸在往事中,忽觉眼前一晃,一团晶莹剔透还带着热乎气的麦芽糖出现在了眼前。
宋安之拿着竹签卷了一团麦芽糖炫耀道:“你看,我第一次做麦芽糖就做得这么好。”
宋安之把竹签递给陶然,又接开手中的茶杯盖给他看:“你瞧瞧,一上午的功夫就做了这么点儿,你手中的那点儿糖只卖两文钱,照我说,卖二两都不贵。”
陶然虽是神仙,可谪居人间数百年,追随昔日的“情郎”过过食不果腹的日子,倒比宋安之这个真正的凡人更知人间疾苦。
他接过麦芽糖含在嘴里,丝丝甘甜混杂着麦芽的清香溢满了唇齿间,像是尘封许久的小期待用另一种方式实现了。
毕竟是第一次做的麦芽糖,还是不够粘稠,一丝糖稀滴落在陶然腮边。
还没等陶然伸手去擦拭,一只手已经轻轻擦去腮边的糖:“我来,你别擦得满手黏糊糊的。”
陶然甚至忘记了躲避,好像和数百年前那个不会用的筷子的自己吃得满脸饭粒,也是一只手这样擦去腮边饭粒,责备道:“这么像个小孩子似的吃得满脸都是。”
陶然觉得有些头疼,这一日发生的事好像不停地刺激着他许久都不曾想起的记忆,有的回想得起来,有的似曾相识却回想不起来。
看见陶然眼神愣愣的发呆,宋安之好笑道:“也是,从来只有别人这样伺候本少爷我,本少爷可从来不这么伺候人,怎么?感动坏了。”
陶然脑子一片混沌,也要跟眼前这个人道一声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