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似薇》新虹

66、移山填海

　　贺氏的投资入股方案彻底敲定下来。遂了贺奕铭的愿，虽然早已知晓内容，当对方代表递过双手表示祝贺时，纪春山还是表现出了一点预先毫不知情的欣喜。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好消息，之前被省里卡住的游戏版号，已经顺利提交总局审核。

　　一切一切都进入了正常轨道。

　　下午钟似薇请了个假，去庄可欣家抱回平安和阿呆，少不了又被念了一通：“谢天谢地，玉皇大帝、王母娘娘集体保佑，我的CP又复合了，请问，这次是真的复合，还是炮友呢？”

　　钟似薇将行李箱推进电梯，左手抱猫，右手牵狗：“复合了，你满意了吗？”

　　“满意满意，这还差不多嘛，明儿我给你寄两袋狗粮贺喜，对了，纪春山呢，他怎么不来，你一个人能行吗，还有你那小破车，能装下这么些东西么？”

　　“他下午有事走不开，你知道的，他们公司现在一堆烂摊子。”

　　“这还没结婚呢，怎么就帮他说上话了，可不能这么心疼男人。”庄可欣帮忙把行李放进后备箱，想一想还是不放心：“算了，还是我开车送你回去吧，你坐后座抱阿呆。”

　　而她不仅负责开车，还负责帮着钟似薇将行李运上了楼。

　　还是那该死的五层步梯，爬上去就要人半条命，只是这一次，房间洁净了许多，冰箱里不再有过期的食物，结了垢的窗帘洗了，桌子底也不再藏着陈年的垃圾，窗台上居然意外摆了两盘花。

　　向日葵。向阳而生。

　　“纪春山买的？”
　　“嗯。”

　　庄可欣忽然有些鼻酸，没来由地转过身去，给了钟似薇一个大大的拥抱：“似薇，不管这些年经历过什么，不管心里受过些什么伤，都已经过去了，向前看，一定要向前看，知道吗？”

　　“讨厌，怎么好端端的煽起情来了？”钟似薇在友人的怀里，陡然落下泪来。

　　友情就是这样，它可能并不起眼，在属于男女主角的故事里，只占很小很小的角落，但它一直都在，比爱情更坚韧，即便在爱情光芒熄灭的那些黑暗地带，仍旧可以依仗着它走过一段又一段路。

　　“好了，我下午还要去赶高铁，先走了。”

　　庄可欣松开双臂，朝她挥挥手走出门去。祝你幸福啊，我的朋友。

　　而与此同时，另一边，纪春山正在跟俞美莲做最后的道别。

　　再过两天，俞美莲就要随纪成锋一道回美国了。她还是想破头都想不明白，纪春山到底喝了什么迷魂汤，甘愿为了一个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女人，放弃几百亿的资产。

　　母子俩约在一家琴行见面，是纪春山挑的地方，他早年在这里租过一间单独的琴室。

　　“让你跟你爸赔个礼道个歉，重新把纪氏拿回来，你带我来这干什么？”俞美莲坐在空空荡荡的琴室里，颇为不满地道。

　　纪春山没直接答话，而是指着那架钢琴道：“回国这几年，有时候心情不好，我就会来这里弹一曲。”

　　“还记得吗，小时候你送我学过几年钢琴，教琴的老师还夸过我有天分，如果不是后来……兴许我成为一名艺术家也不一定。”

　　纪春山笑了笑，是那种很温柔的笑，俞美莲记忆里，自打懂事以后，他就再没有这样对自己笑过。她的心颤了颤，一种奇怪的预感扑涌而来。

　　“我再给你弹一次吧，我记得小时候，很小很小的时候，你偶尔会来听我弹琴。”

　　纪春山坐下，指尖活泛，悠扬的曲调随着流畅的动作婉转流出。

　　是家喻户晓的歌曲《虫儿飞》。

　　他钢琴生涯里的最后一支曲，学完这一支，俞美莲就告诉他，家里没钱了，再不能给他练琴了。他那时并不觉得怎么样，心想没钱就没钱，不学琴就不学琴，只要可以跟妈妈在一起就是好的。

　　天上的星星流泪
　　地上的玫瑰枯萎
　　冷风吹
　　冷风吹
　　只要有你陪

　　只是没想到，一语成谶，从那时起，属于他的漫长的成长期，便只剩流泪的星星，枯萎的玫瑰，和数不尽的冷风吹。

　　母亲常年不在家，她要出入各式各样的牌馆，要跟一个又一个男人约会，她嫌他烦，将他像皮球一样踢开。

　　从来没给他开过家长会，从没想过她不在家的时候，他一个人是怎么吃饭睡觉，不知道他切菜时切伤过多少回手，不知道停电的夜晚他是怎样竖起耳朵，一遍遍听着外面的脚步声，期盼着她快点回来。

　　他发高烧病得要死了给她打电话，她也只是毫不耐烦的一句：“这么大个人了，生病不知道吃药吗？找我有什么用，我又不是医生。”

　　再后来，他终于习惯自己跟别人不一样，是一个不被母亲疼爱的孩子，也终于可以自己把自己照顾得很好，还无比幸运地遇到了会喜欢自己的人。

　　他的母亲，从未给过他爱的母亲，却又剥夺了他从别处获得爱的机会。

　　她骗了钟似薇，间接害死了田苒。令他也成为了双手沾血的罪人。

　　这样的母亲，这样的母亲。

　　虫儿飞
　　虫儿飞
　　你在思念谁

　　这首原就带着几分哀伤的歌，在这空空旷旷的琴室里，更显哀伤莫名。饶是俞美莲这种全然不通音律的人，也从中听出了几分离别的前兆。

　　她好像，真的要失去这个孩子了。

　　“到此为止吧。母亲，从今往后，不要再见面了。”纪春山从钢琴旁站起来，平静地转过身来，看向她：“不管纪成锋会不会继续承担你的生活费用，我都会每年给你的账户划十万美金，这笔钱，足够你生活了。”

　　“如果你想回国，也可以，只是不能居住在南方，去北方，离澜城很远的城市，我会替你买一套房子，会给你请保姆，继续保障你的衣食，给你一个体面的晚年。”

　　“只是，我希望你不要再出现在似薇面前，你知道我的底线在哪里，也知道我下定了多大的决心。相信我，如若再敢伤害她一次，后果不会是你愿意承受的。”

　　俞美莲用了几秒钟消化他的话，随即发出一声尖利的吼叫，那种凄厉，简直不像人可以发出的：“纪春山！反了天了你！哪有儿子不要娘的，你天打雷劈！你不得好死！”

　　纪春山心中凄恻，对嘛，这才是他的母亲，他怎么会愚蠢到带她来这个地方，试图用这样的方式，为彼此留下最后一点好印象呢？

　　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他惨然一笑，并未准备什么长篇大论，只是轻轻吐出四个字：“九万美金。”

　　俞美莲还没反应过来，继续大嚷大叫，手都快扬到他脸上了：“我就不该生了你！我当初就该把你掐死！你个畜生！你怎么不被车撞死！”

　　“八万美金。”他又吐出了一个数字。

　　这下，俞美莲终于反应过来了，她像被按下了暂停键的人工智能，一秒收声，连同已经吐出了一半的尾音，都生生地咽了回去。

　　纪春山想哭又想笑，知母莫若子。他这位母亲啊，还真是没一次超出过他的预料。

　　他从她身边走过，推开琴室那扇厚厚的门，又郑重转过身来，向俞美莲深深鞠了一躬，随即，大步离去。

　　及至纪春山的车子启动，俞美莲才回过神来，她追出去，扬着手一路跟着那辆奔驰跑。她上了年纪，又穿着一双颇为笨重的靴子，跑起来相当艰难怪异，活像一只跛了脚的鸭子，从一个街角追到另一个街角，气喘吁吁仍未死心。

　　“春山！春山！春山！等一等……！”

　　纪春山透过车窗玻璃看到了她，却也只是静静地看着，司机小梁不安地请示：“纪总，需要停一下吗？”

　　“不用，继续开。”纪春山陷在后座里，有气无力说了一句，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突然袭来，像踩在沼泽地似的，全身上下找不到一分着力点，他太累了，他想歇一歇。

　　他阖上了眼，很快竟真的进入了梦乡，梦里俞美莲还是很年轻的样子，住在纪成锋最开始替他们购置的那套房子里，脖子上挂着一条围裙，站在厨房里煲汤，一手提着瓦罐的盖，一手用汤勺尝咸淡。

　　他背着书包推门进来，母亲笑着回过头：“春山，放学了？准备洗手开饭。”

　　好美的梦，好痛的梦，他是从一阵心悸中生生痛醒的。

　　醒来才发现，眼角不知从何时起湿透了。

　　快到公司楼下时，纪春山的手机震了一震。

　　是钟似薇发来的，没有别的文字，只有一张图片。但只看一眼缩略图，就足以令纪春山魂飞魄散。

　　是纪成锋和钱继民！
　　在一间咖啡馆里，那间咖啡馆他再熟悉不过，就在钟似薇公司楼下，是她常去的咖啡馆！

　　“别进车库！往前开！去弘声传媒！”他的声线抖得厉害，在密闭空间里听来有些骇人。

　　司机小梁吓了一跳，不知道刚刚还好端端的纪总，这一下突然怎么了，只赶紧打了一把方向盘，将车往弘声传媒方向开去。

　　“开快点！”纪春山又催促道。

　　“哦。”小梁提了点速，没忍住往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只见这位年轻老总眼底都是红的，面部肌肉因收紧而呈现出一点骇人的肃穆。

　　幸而弘声传媒距离趣游并不远，只三个街口就到了，车还没停稳，后座的纪春山就打开了车门，不等小梁说话，就飞速跑下车冲进了路边的一间咖啡馆。

　　“人呢？”纪春山在靠窗位置找到了钟似薇，她正慢慢啜着一杯咖啡，神色泰然。

　　“早走了。”钟似薇指了指对面的座位：“坐呗，来都来了，请你喝一杯。”

　　纪春山打量她，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对劲，这才稍稍放下点心，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喝什么？还是美式？”
　　“嗯。”

　　钟似薇叫来服务员加单，发现他全程死死盯住她，生怕她会凭空蒸发似的。

　　“你看我干嘛，我又不会跑……”

　　“最好是，别嘴上这么说，回头又把行李搬走了。”纪春山嘟囔了一句，不过，刚刚高度紧张的神经，这会儿总算有些松弛下来了。

　　钟似薇噗嗤一笑：“你想累死我？我刚从可欣那里把东西搬回来。”

　　纪春山没接她的玩笑，而是直入主题：“他们跟你说了什么？”

　　钟似薇老神在在喝了口咖啡，卖了个关子：“你猜！”

　　“猜你个大头鬼，我都快急死了看不出来吗？”

　　“好好好！不逗你玩了。”钟似薇这才放下咖啡杯，身子向前倾了倾，细细说来：“还不就是那几套固定说辞。”

　　“首先就说你如何年轻有为、前途似锦，只要有日乘风起，必将长空展翅三万里，嗯，这点我赞同，他说得很对，也很有眼光。”
　　“然后嘛，当然要贬低一下我咯。说我无钱无权无身份无背景对你毫无助益，只会起到一个绊脚石的作用，你跟我在一起，就好比鲜花插在牛粪上，注明，此处你是鲜花，我是牛粪。”

　　“似薇……不是这样的……”

　　“你别打岔，我当然知道不是这样，我虽然不算太优秀，但也没有太差嘛，至少大家还管我一声钟总呢，他这么说，又在我的地盘上，着实有点不给面子，万一被同事们看到多丢脸啊！”

　　她还是一副言笑晏晏的样子，看不出说的是真心话还是违心话。

　　“最后嘛，好戏来了，嘿，纪春山，你打死都想不到，刚刚真的好险！”她眉锋聚拢，凑近了来，做了个神神秘秘、鬼鬼祟祟的表情，纪春山的心瞬间被她吊了起来。

　　“什……什么好险？”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刚刚，差一点就成为亿万富翁了！”钟似薇将手放在胸口大笑起来：“他说要给我一张支票，让我自己填数字，天呐，这不是偶像剧里的情节吗，我小时候看电视就经常幻想，要是有富豪这么对我就好了。”

　　她捏住嗓子，怪声怪气模仿道：“这里是一个亿，离开我儿子。”
　　“春山，你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就叫美梦成真！一夜暴富！”

　　纪春山的心都快到嗓子眼了，他才意识到从刚刚坐下起，他的手就一直在抠沙发皮。

　　“那……那你答应了吗？”他问，喉咙黏黏糊糊的，不是太舒服。

　　“所以说，你平时不看偶像剧的吗？”
　　“什么？”
　　“你知道这个时候，偶像剧女主一般会怎么做吗？”
　　“怎……怎么做？”

　　服务员端来一杯美式，打断了这紧张的对话，纪春山心不在焉地说了句谢谢，继续目光不瞬地看着眼前的女人。

　　“这你都不知道啊？不行，现在就罚你下载一个晋江，必须恶补三百本《霸道总裁爱上我》，再来和我说话。”钟似薇歪着头用手指敲了敲桌面，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觉得，她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不是这一年来惯常的恹恹的心不在焉的样子，而是，像回到了少女时代。
　　俏皮，灵动，轻盈，闪闪发光。

　　“告诉你吧，据我这么多年阅片无数的经验，一般来讲，不对，应该是百分之百，女主角在这个时候，都会义正言辞地撕掉支票，挺直腰杆说一句‘一个亿就想收买我的爱情，你休想’！”

　　纪春山悄悄松了一口气。

　　“你说那些女人傻不傻呀，一个亿啊，普通人十辈子都赚不够一个亿，搞不好得从秦始皇时代开始刨地，一直刨到现在。什么爱情啊，值这么多钱？”

　　纪春山松下的那口气又提了上来。

　　“不过，扛不住傻啊。春山，我是个傻子。”她顿了顿，又道：“你也是。”

　　面对面坐着的两个人，默契地沉默一瞬，而后，相视一笑。

　　纪成锋真是小看了她，她就是再傻，同样的错误也不会犯两次。

　　一个亿不行，十个亿也不行，多少钱都不行。

　　只是有一点她没想明白，听到她的答复后，纪成锋好像并没有愠怒，反倒像卸下了一块心头大石，脚步轻盈地告辞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