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南下 ...
-
霁新在师姐处喝够了茶,顶着月光往回走。
他自忖还算有点学问,和师姐同出一门,应该能把齐璞教好,不止心性出众,能力也要出众。
走了两步,便见一个孩童身影,手里灯也不提,正可怜巴巴地蹲在花园的假山后。
齐府里就这么一个小孩儿,霁新连忙叫住他:“小郎君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月光下,齐璞的脸照得十分清晰。
他脸上带着一点微不可见的泪痕,被霁新叫住,不自然地转过脸,轻声道:“先生也在这里。”
霁新长叹一口气,大约猜到缘由:“你还年少,要多休息。我带你回去吧。”
他伸出一只手,等了片刻,齐璞把手轻轻搭在他手心里,另一只手扯了扯他的袖子。
霁新:“……”
两人沿着回廊慢慢前行,霁新看他还有点抽噎,忍不住道:“事情还有转机,小郎怎么哭得这么惨?”
齐璞撇过脸,不说话。
霁新心里又是狠狠叹了口气。
他停住脚步,轻声细语道:“小郎,你祖母还好吧?”
齐璞微微点头。
“你母亲……失礼了,但应当也还好吧?”
齐璞又是点头。
“我半月前还见过你父亲。他也很好。”霁新难得说话如此温柔,感觉都不像自己了,“齐家一切安稳,陛下对世家虽有警惕之心,但天下亦有世家的一份。”
“别怕。”他抬起袖子,为齐璞轻轻擦了擦脸上泪痕。
霁新活到四十多岁,膝下无子,他头一回知道小孩是这个样子。
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霁新在心里仰天长叹,语气却仍是一等一的温柔。
齐璞被他送回自己的房间,顿时松了口气。
他已经看透了,自己的先生嘴硬心软。先生一定没发现自己蹲的地方,往后走一炷香,在深深的花坛后面,有一个狗洞。
“吓死我了……”
齐英感慨地点点头,震撼道:“小郎君真是……”
脸色说变就变,眼泪说来就来。隔着几米的距离,他躲在后面,霁新先生的注意力全被吸引了,愣是一点没看见他。
齐璞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赞扬的话题,摆摆手道:“好了,快休息。”
霁新将小孩送回去,踱步到自己的房间。
月上中天,他点起蜡烛,从怀里翻出一封信,贴着烛火慢慢阅读。
这封信来自京城,墨香缭绕,写信者一手簪花小楷,将长长的信纸填得极满。
霁新已看过无数遍,此刻却依旧愁肠百结。
“展信佳。”他不自觉念了出来,“……数载未见,唐突之词,辗转难安……家族蒙难,唯将一女托付膝下,金银财物悉数携来……江氏昭云必结草衔环相报。”
霁新忍不住呵呵一笑,捻须的手却拽断了几根胡须:“师妹,你还是这样生分。”
虽然这样说,他脸上却透露出隐隐的哀愁,仰天默默望着房梁,手指颤颤,捻起信纸,伸到烛火下付之一炬。
江南氏族之中,江氏也算大家,屹立百年不倒。皇帝如今却已将手伸向了江家。
还有那个女童……他一介男子,怎么养得了一个女孩?
江昭云是给他出了个难题。
他记忆中,江昭云是有个女儿,今年不过六七岁。江昭云嫁给了俞家,那个女孩的名字应该是……
虽然女子闺名他不该知道,但……那孩子应是叫做俞行雁。
孩子出生时,江昭云来信给他,叫他为女儿取名,信里说:“不愿叫俞氏毁了女儿的最后一片净土。”
俞氏掺和夺嫡,早已是帝王眼中钉。霁新先生彼时在外游历,也读懂了江昭云对丈夫一家的嫌恶,顺水推舟为这个女孩取名行雁。
行雁几度南下,江家根基亦在江南。
江昭云收到回信,感慨道:“行雁南来北往,奔波不休,本不该用在女孩身上。可我亦盼她不在高宅困守,走南闯北也可以是女子的自由。行雁……是个好名字。”
自此,定下大名“行雁”二字。
如今,这只鸿雁当真南飞了。
她被几个侍从护送南下,可她如今在哪?
霁新有些担忧,算算时间应该差不多,决定这几日去城外等人。
如此过了几日,齐璞同往常一般去学堂读书,今日学堂里却坐了个不认识的人。
他站在门外,怀疑地望了望张贴的对联,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走错了地方。
那是个极年少的女孩。她脸上还有未褪去的婴儿肥,一双眼睛冷得像冬日的寒冰,抬眸望见他,便站起身拱手道:“在下俞行雁,见过齐小郎君。”
她穿的不是年轻女郎的衣衫,反而是一身男子的装扮,行礼的动作也和男孩一般。
齐璞心中直嘀咕,回礼道:“见过俞……俞小郎君。”
他在郎君和娘子这两个称呼稍作纠结,却不知道俞行雁喜欢哪一个,最后挑了郎君。
谁知俞行雁却纠正道:“我是女子。”
齐璞忙改口道:“见过俞娘子。”
俞行雁脸上露出一闪即逝的微笑,但立即又抿住唇,谨慎地侧过身,一只手压住翻开的书卷,低着头不知在看什么。
齐璞不擅长和女孩子相处,于是坐在另一头,和她中间隔了个齐英。
这回倒是齐英坐在了正中间。
霁新先生进门来时,便见三个小孩各坐一头,都埋头苦读,好像第一次发现书里真有黄金屋。
他踱步走到齐璞身侧。这孩子一贯最不爱读书,此时低着头,《大学》底下压的是一册话本。
霁新:……
再绕到齐英身旁,他看的倒是正经书籍。
最后是俞行雁,女孩生的冰雪玲珑,只是性子也冷得厉害,她本该看的是自己买来的《女诫》,此时她看的是……嗯?
霁新手一抖:“这书是哪里来的?”
俞行雁的目光黏在书上,魂不守舍地答道:“母亲给我的。”
“你看得懂?”
俞行雁恭敬道:“母亲告诉我,乱世之中,这是能保命的法子。”
那赫然是一本《黄帝内经》。
江氏本是医学起家,医馆遍布大江南北,医术确实是他们压箱底的本事。
学堂之内,齐璞与齐英都抬头望向这边。只见霁新先生竟直直站在原地,好半天才艰难吐出一句:“谁告诉你乱世将至……”
俞行雁微微皱眉,她好像很难理解先生的震撼,疑惑道:“我来时,见百姓缺衣少粮,地皮搜刮三寸有余,易子而食大有人在。”
顿了顿,又诚恳道:“我带了五名侍从,到洛阳城外,只余一人,其他四人都死在山匪手下……”
齐璞心道,先生洞彻世事,居然现在还不能接受天下将乱的事实。要他说,皇帝若是还不换一个,早晚改朝换代,从此盛朝成昨日。
只是他没兴趣挑战先生的极限,埋着头假装自己是只鸵鸟。
霁新先生听她说完一番话,却仍摇摇头道:“陛下年岁已大,三殿下却有明君之相。”
也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宽慰俞行雁。
俞行雁没有反驳的意思,她乖乖嗯了一声,将霁新还给她的书收起。
霁新先生终于长舒一口气,翻开书开始讲起今日安排的课程,不再计较俞行雁看的到底是什么书。
时间一天天过去,齐府在一片祥和里渡过了春节。
霁新先生和王老太太商议过好几回,俞行雁最终被寄养在齐府,齐府没有女孩儿,这还是第一个。
一家人聚在饭厅里,除了母亲齐氏一病不起,至今仍在养病,大家都到齐了。
老太太坐首座,霁新先生在下手,另一侧则坐着刚来的女孩俞行雁。
俞氏嫡子下狱,全家都忙着救人,江家陷入贪污案,亦难以脱身。
此时此刻,齐家愿意扶养这个女童,已经算是道义。
尤其王老太太还兴致勃勃,亲昵道:“这是府上研究的新菜色,都可以试试。”
俞行雁行礼道谢。齐璞在一旁打量,只觉她一举一动,和学堂里时同样克己守礼,可见的确是出身不凡的名门闺秀。
他收回视线,桌上菜肴精致,做得小小一盘,满满当当摆在金丝楠木的桌面。
心中又添些感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