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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旧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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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府马车停在后院。
齐璞叫了人来,为年轻娘子将伤口稍作清洗。因来时只得一辆马车,便先请对方与自己同坐。
霁新先生坐在车厢里,见学生上了车,惭愧道:“我一把年纪了,还不如你沉得住气。”
齐璞还能说什么?他宽慰道:“想来先生才是更见识过赵炳春手段之人。”
霁新顿了顿,不由得颔首:“不错。”
他的思绪飞回到数年前,虽只是一瞬,却又仿佛身临其境一般。
“赵炳春作恶多端,不是一言能说尽的。”霁新先生深吸一口气,“我本以为自己能忍得住,他小人得志,本也猖狂不了几日。”
谁知他偏偏要提起那句“公正无私”。
一听到这句话,他就觉得自己浑身的火焰烧了起来,恨不得当场将赵炳春千刀万剐。
齐璞看他没有多说的兴致,识趣地不再提起,回头问小姑娘:“你有话要说?”
其实那小娘子比他年长多了,只是看起来可怜兮兮,脸色苍白,搞得他忍不住用对小孩的语气说了出来。
姑娘听他问话,忙起身屈膝跪下:“婢子城西李家村人,家中务农为生……”
齐璞试图将她扶起,谁知小姑娘看着年纪不大,力气却不小,纹丝不动地跪在那里:“小郎君心善,婢子走投无路,唯有向两位郎君求助一二。”
霁新先生面沉如水,经过刚才的争执,声音略有些嘶哑:“你且说来。”
李娘子轻轻应是,便将旧事一五一十道来。
“今年冬天暴雪,压死了不少庄稼,原本按规矩,可以少交些税粮。可是赵县令知道了这件事,却还要用去年的收成与今年做比较,说我们私下谎报收成,其罪当诛!”她说着,仰起脸来,声声泣泪,“他又说,看在父亲往年回回都按时缴纳粟米的份上,只让我们用一半良田抵税,事情就这么了了……”
冬夜的街道上,回响着哒哒马蹄声。
车厢里亦是一片寂静,李二丫抽泣着望向两个世族郎君,见他们面面相觑,一言不发。
她心中的烈火又缓缓烧了起来。
“我所言俱是事实,两位贵人都可以详查!”
齐璞转头看着她,柔声道:“李娘子,此事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解决的。”
谁知,李二丫并不买他的账,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霁新先生。
霁新先生也只有叹息:“李娘子,我们会为你想办法,只是……”
李二丫不再说话,她又深深下拜,才缓缓退到角落里,一言不发地盯着车门。
直到马车停在齐府门前,车厢里的氛围才稍稍活络起来。
李二丫见车停下,忙道:“多谢两位贵人,婢子先归家了。”
几人陆续下车,老太太叫了人在大门处接人,不多时,门内便涌出几个女子,王老太太站在最前面,裹得很厚,脸上晕开爽朗的笑容。
俞行雁陪在她身旁,正仰着脸说些什么,逗得老太太愈发开怀。
李二丫不想多停留,刚一站定,立刻向两人微微弯腰行礼,深冬里,她还穿着那一身薄如蝉翼的衣衫,冻得浑身微微发抖。
齐璞心中那一点不忍又冒了出来。
“城西民居还好?”
李二丫低声道:“尚能遮蔽风雨。”
齐璞还要问些什么,几人身影在门外灯笼下拉得老长,王老太太一眼便看见了他们。
“璞儿。”她走过来,笑眯眯地问,“今日赴宴感觉如何?”
“……”齐璞默默看了先生一眼,睁着眼睛说瞎话,“一切都好。”
王钰安顺着他的视线,看向霁新。她跟这个师弟同窗读书两年,对他的表情了如指掌,譬如此刻,她就知道师弟在心虚了。
宴会上一定发生了什么。
王钰安不准备直接在孩子面前拆穿他,微笑道:“璞儿开心就好,这位小娘子是……?”
齐璞忙解释道:“是在赴宴之地相遇,这位娘子遇上了一些……解决不了的事情。”
“哎。”王钰安已经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颇有些意外地看了孙子一眼,方道,“小娘子要回去么?”
李二丫垂眸:“不敢唐突夫人。”
王钰安想了想,正要再说些什么,便听见身侧的女孩儿出声说:“你在流血。”
俞行雁还是那张冷冷的脸,面对着众人视线,从袖子里掏出一根帕子,慢吞吞道:“要裹上么?”
李二丫的伤口原本用布匹稍稍缠了起来,谁也没发现,此刻血迹已经在布匹上晕开。
伤口崩裂了。
俞行雁上前,用自己的丝帕换了那块染红的绷带,又冷着脸往后退开。
李二丫低声向她道谢,在她的坚持下,她缓缓转身,向城西方向离开了。
齐璞随着祖母走上台阶,齐府大门洞开,路过俞行雁时,他礼貌地行了行礼。
俞行雁站在不远处,轻轻叫了一声:“齐小郎君。”
齐璞不由得停住脚步。
短暂的沉默过后,俞行雁道:“你要帮她么?”
她穿的还是一身便于行动的窄袖,说话间轻飘飘地靠近了他,声音居然显得有些柔和。
“小郎君,你是个好人。”
齐璞:“……”
他思考了一下该怎么回答,我不是好人?我不准备帮她?
后者是假话,他对赵炳春已有杀意,虽然不只是为了李二丫,但这不也是帮她吗?
前者他自认是假话,不过君子论迹不论心,说他是个好人,哪里有错?
齐璞厚着脸皮接纳了这句话,正要说两句表达自己的羞愧之意,谁知俞行雁看了他两眼,等不来回答,便匆匆走了。
王钰安看着两个孩子说完话,走进各自的院子里休息,再转过身时,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师弟。”她道,“我们详聊。”
两人穿过长长的回廊,寂静的空气里,唯有沉重的脚步声。
王钰安身旁的侍女走在后头,落下他们好几个身位。霁新跟在她身后,两个人一前一后,影子拉得很长。
王钰安脚步稳健,一面走,一面问:“我没有收到消息,这是怎么了?”
“小郎君处事沉稳,我不如他。”
王钰安微微不耐:“你与我打什么官腔?”
霁新仿佛被踩了尾巴,激动起来:“我从未当过那……的臣子!”
两人一起沉默了,最后是霁新低声道:“我一看见赵炳春,就想起了五郎。”
说起这个名字,王钰安的呼吸也粗重了些。
齐府与赵炳春交恶,并不是这一两年的事情,真正的起因,还要追溯到五郎身上。
“五郎也在看着你我呢。”王钰安冷冷道,“赵炳春此等小人,多行不义必自毙。”
霁新却不置可否:“你与赵炳春斗了这么多年,斗倒他了吗?”
王钰安脸上闪过一丝煞气,她身在边关十数年,骨子里有好斗的基因,此刻亦是如此:“我早晚要弄死他。”
其实他们二人心里清楚,赵炳春立身之基,正是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皇帝一言可决胜负,这比他们在底下明争暗斗有力得多。
只是齐府百年清流,立身既正,便不屑于与之比拼什么谄上的功力。
何况皇帝对待世族,警惕之心比前朝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能容忍自己一手提拔的亲近佞幸,却不能忍受世族靠近皇权。
因此王钰安对皇帝的某些心思一闪而逝,却闭口不提,只问:“你来时不说要找六郎?人呢?”
霁新面不改色,淡淡道:“贺家村早已销声匿迹,方圆十里荒无人烟。我找了,只是没找到。”
王钰安对此并不怀疑,她知道五郎有个弟弟,但自从五郎出事起,她就再也没见到过六郎。
这次霁新回来,一是因她的书信,二是他说,曾见到了六郎身在洛阳的线索。
然而洛阳城人口众多,要在里面找一个人,如同大海捞针。
谈话间,便走到了王钰安院门外。
霁新郑重其事,向王钰安拱手道:“师姐,我与赵炳春起的争执,若有事端,成肃自然一力承担。”
王钰安早有预料,只道:“齐府不怕他。”
对于发生了何事,已然不必再问。
两家如此交恶,更不需要考虑。
就像霁新因五郎而痛恨赵炳春一般,她王钰安既是嫉恶如仇的边关将门子弟,同样也是五郎的师姐。
齐璞走进房里。
满娘低着头,心不在焉地往前走,猛地,她撞到了齐璞身上。
力气不大,齐璞仍被她撞个踉跄,齐英连忙一把扶住小郎君,道:“小心。”
齐璞从下午就发现满娘总走神。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晚上赴宴时,甚至还险些忘了下马车。
齐璞微微皱了皱眉。
满娘被这一撞,回过神来,吓得连连道歉:“小郎君,您没事吧?”
齐璞摇头,他看着满娘汗津津的脸,看得满娘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才道:“满娘,你有心事吗?”
他眼睛生得圆,认真地盯着一个人时,像是关心又像是疑惑,纯粹得不掺一丝杂质。
满娘猛地摇头,结结巴巴道:“我只是担心……小郎君、小郎君……”
她支支吾吾,说不出个理由来。
齐璞不想为难她,更不想听她编个理由糊弄自己,于是摇着头道:“满娘,不要勉强自己。”
谁知正是这句话,满娘一下子跪在了他面前。
她抬起头,脸色挣扎而沉郁,好不容易问:“郎君在北城,说的都是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