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丫鬟(3) ...
-
#丫鬟(3)
昨夜冬青带了秋燕值夜,今夜带着姜姜。
姜姜不像秋燕那么多话,性子清淡,但好处是,她也没秋燕那么抱怨,睡眠浅,反应快,公子有一点动静就会起来。
这一夜无事过去。
两个人都教会了,接下来便是轮班。
按照冬青、秋燕、姜姜守夜这样的顺序。
这夜又轮到了冬青。
夜深人静,屋内烛火微微地晃动,徐慕白睁开眼睛。
墙壁外似乎传来十分轻微的嘟嘟嘟嘟声。
徐慕白向来睡眠浅,一点动静就能被惊醒。
在这屋子住了十几个年头,听见过风声雨声树枝吹落,乃至夜半猫叫,却很少听到过这样的动静。
嘟嘟嘟。
不似雨声下落。
倒像是有人有规律的用小锤子敲着墙面。
亦或者是什么小动物在啃食木梁。
徐日旸往床铺下方扫了眼,冬青打着地铺呼吸平稳。他的双腿毫无知觉,不便起身,也不愿意麻烦他人。
于是只是静静听着。
月光洒满全院,隔着墙壁的另一侧,姜姜蹲在墙角处,正在捣碎草药。
入夜时她是在房里捣,秋燕嫌弃她吵闹,要她去往别处。
姜姜也想着不影响对方睡觉,便寻了个偏僻位置。
这里应该不会吵到别人。
寅时,冬青起身服侍徐慕白起床,一如既往,他的轮椅推到到窗前,凝望院中那棵槐树。
那棵槐树从他双手受伤时就伫立在那里。以前他没注意,现如今,他无法行走,才发现树原是恒久伫立不动的。
偶尔,远处明月偶尔渺小得像悬挂的灯。
他习惯看着月逐渐沉暗下去。
再之后天光乍破,旭日初升。
而在这月光清明之时,前夜那个丫鬟又出现了。她依然如之前那般,搬了把小凳子,用捣杵在树皮上压汁水,压了一刻钟才再次离去。
早膳时分,率迟大跨步走进来。
徐慕白用完膳后吩咐冬青和秋燕:“出去。”
冬青也习惯了,五公子不太喜欢女子照顾,率护卫来后,都不怎么需要丫鬟。她回厨房用过膳后,带着秋燕守在门口。
冬青扭头去看秋燕:“今日你起早可看到了姜姜?”
“看到了。”
“那你可知道她一大早做什么去了?”
秋燕不明所以。
冬青心道,果然是个不想事的。
“前日寅时,今日寅时,姜姜都在院子的那棵树边。”
“啊,她在那干嘛?”
“我怎么知道她干嘛?只不过……”冬青刻意拉长了语调,“你可真别觉得她真呆呆的。昨日她还跟我打听五公子的病情呢。”
“什么病情?”
“问公子从哪里开始没知觉了?”
她们私下聊着天,不着防屋子里的徐慕白和率迟将两个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徐慕白坐在书桌前半握书,率迟正在木架前赏玩那些木雕摆件。
也无怪她们,府内公子的屋子都建得极为宽大,木梁厚重,她们又压低了声音,照理来说是听不见的。
可惜的是,率迟是习武之人,耳力灵敏。
而徐慕白喜静,无法行走之后,更对声音敏锐。
冬青说“问公子从哪里开始没知觉了”直勾勾盯着秋燕,本来一句很普通的话,秋燕立刻领会了这之后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
“……进公子园子的,谁不做这个打算?”
这句话说得秋燕脸也热了一热。
当贴身丫鬟,无非是银钱比普通丫鬟多一些而已,可这么多人上赶着当公子的贴身丫鬟,除却这个,还有另一层心思,否则冬青也不会花大力气调动至七公子那。
七公子今年十四岁,快成年了,若是他开窍……自然是贴身丫鬟近水楼台。
老太傅原先是穷农出身,性情温善,对府内下人们甚好,甚少出现发卖、打死之事。之前老太傅年轻时赴京赶考,原先家乡染上瘟疫,整个村死了一大半人,包括老太傅全家,只剩老太傅孤身一人,是以他格外看重开枝散叶,家族兴盛。
通房能在府内待一辈子,还又比当丫鬟好一些,一些府内赏赐也能按照姨娘的待遇分到边边角角。若是能生得一儿半女,更能晋升为姨娘。
冬青之前有个一同进府的丫鬟香兰,就做了六公子的妾室,吹枕边风,让六公子安排了她两个兄长进县衙当捕快。
那本是两个地痞流氓似的人物,还有一人曾对冬青示好,这会儿摇身一变,就是那块响当当的人物了。
前几日还听说,连县官也让他们牵线引荐六公子。六公子未中科举,可他是现如今继夫人所生,深受继夫人宠爱。六公子又能在老爷面前说得上话。
这么一层层牵线上去,他们这虽说落不着大好处,油水总是管够的。这种事日后还多着呢。只要能在主子面前说得上话,那在外面都有颜面,总有攀交情、托办事的来找。
老太傅这一门,如今正兴旺。
老太爷是当朝天子太傅,大老爷是二皇子太傅,二老爷尚书,前几年大公子高中榜眼,今年三公子中了探花。
老太傅曾是科举出身,极为重视公子们的传承,公子小姐哥哥都得要会读书识字,姨娘日后生的儿子能考中,那更是彻彻底底脱去奴籍,翻身为主人了。
再者,府内的公子哥遗传了老太傅,又是清一色的英俊。
是以,府内的丫鬟,只要姿色稍微好些,都会动动公子哥儿的心思。总比嫁给府内奴仆或者外面贩夫走卒好。
冬青之前来五公子园子自然也是抱了这个打算,初见时直觉五公子貌比潘安,熠熠生辉,令她心惊,因断腿后足不出户,园子里竟没多少人知道,令她当时还以为捡到大便宜,满怀热忱……她瞥了瞥站在身侧的秋燕。
——便如同此时此刻的秋燕这般。
世上从没有无缘无故的大便宜,否则五公子贴身丫鬟的位置早就抢破头了,只能骗骗底层丫鬟罢了。
五公子年已十九,却似乎对男女之事丝毫不感兴趣。
且虽因病受到府内优待,可大老爷几乎从来没来看过他,母亲虽然是长公主,却早已和离,更是与平南王成亲,诞下好几个孩子,十分宠爱,连五公子坠马都未来看过,简直像忘了这个儿子……
冬青出去总听得其他丫鬟总说今日跟公子去了哪哪,见了什么世面,公子又受了什么赏赐,老爷如何督促公子读书……听得心中听得发酸,一回来五公子平日里不言不语,连门都不出,双腿残疾断绝科考更是没有指望。
下人们也是惯于踩低拜高的。
主人不受宠,下人们又如何有颜面,和其他公子贴身丫鬟在一块儿,冬青总是被支使的,时间久了,连月俸也迟发,去问询那管事也是搪塞,仗着五公子无人在意。她也从未告诉过五公子,说了又有何用?
若是六公子的丫鬟,一去告状,那些管事的敢迟发么。
屋内。
率迟拿了拿木柜上的黑木佛雕摆件把玩。
这几年光是徐慕白这换了好几批新丫鬟,有时率迟前脚刚走,几个月后回来,门口的人就换了新的。
今年更甚,跟冬青一块儿来的丫鬟出府嫁人大半月有余,因徐慕白也不在意,屋子里事情也不多,听说管事的前两天才送了两个新丫鬟过来。
丫鬟们以为门口说话听不见,时常在候着的时候聊天。
这几年他们也听了不少。
自然也明白她们的言外之意。
听久了,甚至连府内哪几个丫鬟受主子宠爱,哪几个丫鬟成了妾室,哪几个丫鬟讨人嫌弃都清清楚楚。
就说这个冬青,之前还对率迟示好过一阵。那时他就明白这个冬青也待不住。
想要五公子这里找出路找不到自然是要走的。
好在徐慕白从来也不放在心上,想来就来,想走也就让她们走。
“这次新来的丫鬟不错,做得倒比之前的好些。”率迟并不提那些丫鬟嚼舌根的话,只端详木雕,“这黑木雕倒擦得很干净,没偷懒。”
公子不在意,也没人检查,丫鬟偷懒是常有的事。
徐慕白没答。当时冬青和秋燕推他在屋外,那擦拭应该是另一个丫鬟做的。
“昨夜是什么动静,你可知道?”率迟又问。
率迟这么多年跟着徐慕白,倒像是他真正的贴身丫鬟。
徐慕白自坠马后,困于方寸之间,时常容易被声音吵醒,又不喜欢半夜叫丫鬟扶他起身,只会一个人静静听着。
率迟听到奇怪的动静,料想他也会听到,第二天总会说说是什么,免得他好奇又不得知。
“新来的一个丫鬟窝在墙角捣药。”
“捣药?”
“样子算是捣药。”率迟摸摸鼻子,他听见动静出去看了眼,见没什么危害,便又回去了。
“我可得注意,别是来毒害你的。”
“毒害我会有什么好处么?”徐慕白问。
“没什么好处,但一定会有坏处。比如这世上一定会少了个俊美儿郎,我率迟也会少了个知己好友。”
徐慕白闻言一笑。
率迟走过来,拍拍他肩膀:“放心。胡大夫是名医,说不定会有办法的。”
徐慕白不置可否。坠马受伤之时,就已经请了京城各大名医来看过,无济于事。再之后各地有名望的大夫也都请来问诊过。其他人都放弃了,唯有率迟不死心,近一年,四处寻找,连些民间神医也请来了。
“公子,我得告假,下午想回去看看我媳妇。”
“嗯。”徐慕白点头。
率迟回来,徐慕白才有个说话的人,他一走又便显得冷清。用过午膳,徐慕白也没午睡,依然坐在书桌边翻书。
门外再次传来声音,是冬青上前:“刘管事。”
“冬青。再过十日,是大夫人和六公子的寿辰。府内要大肆筹办,现如今园子里人手不够,你这不是新来了两个丫鬟吗?想抽调几日。”
“她们才刚来就要抽调走?”
“哎呀,就这十几天,也不是日日都去,下午去个把时辰就成。”
秋燕上前:“刘管事,这次寿辰如此隆重么?”
“当然。大夫人跟六公子同一天,何其难得,而且这次听说……”刘管事语气压低了,“大夫人还要让六公子出来见客。这是要让老爷承认六公子才是嫡子呢。”
刘管事跟冬青是同乡,颇为熟悉。徐慕白这里园子冷清,也不像别的园子人多,故而他每次来总会说些隐秘的话。
秋燕疑惑:“五公子不是才是嫡子么?”
刘管事心照不宣地没回答,秋燕过一会儿也反应过来。五公子如今这般如何出去见客,自然也不会被承认为嫡子了。
“那刘管事,我跟秋燕先和你一块儿去吧。”冬青语气热络许多,刘管事一笑,只道,“你心里明白就好,这可不是坏事,前厅不比后院,六公子天天从那里过。要是入了六公子的眼,可比七公子好多了。我只要两个人跟我走就行。”
冬青看了眼秋燕,她本不想带秋燕过去,秋燕热络,可又一想姜姜似乎又生得更为好看些,便道:“管事,那就我和秋燕。”
说着她喊道:“姜姜。”
姜姜本来又在扫院子,没听他们说什么,这会儿走过来。
“下午你守在公子这,寸步不离,若有什么事找人去前院通知,知道了么?”冬青也知,五公子基本不会有事,平日里他不是看书就是看树。一坐一整天。
“好。我知道了。”
冬青不耐烦:“你不能说我知道了,以后对公子要说奴婢知道了。”
“……奴婢知道了。”
不多久,冬青和秋燕就离开了。
再过片刻,姜姜端茶入房,她虽然没一直贴身伺候徐慕白,却是见到过冬青如何做的。
下午公子看书会需要一壶温茶。
徐慕白合上书本,看了看她,见她脸上始终平平静静的:“你这几日捣药,是为了救那棵槐树?”
姜姜微怔,没想到他知道。
她自然想不到是自己半夜捣药吵醒了他,只以为是秋燕说的。
“是。”
“为什么?”徐慕白端起茶杯。
他以为她会回答“见这株槐树可怜”之类,女子常常会有这种过分柔软的同情心,然而她的回答却是——
“因为我喜欢救治一切病弱之物。”
无论是奴婢还是其他人,徐慕白从未听见过有人用“我喜欢”如此笃定的三个字开头来回答一件事。
他不免回头,着重地看了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