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宋》燃犀照

16、情切

　　邵兴的军报一日日按时传回来。
　　他肚里没什么墨水，只能凑合着记下伤亡缴获，有时得胜连捷，有时又僵持不下，但总归还算顺利。七八日功夫，这支人马就已夺下张店镇，而迅速集结于中条山西侧的夏县了。
　　吕圆登正是夏县人。昔日在山中小庙奉着师父，他也常常外出化缘，对夏县周边的道路村镇相当熟悉。等邵兴的战报传回，再度要求至少数百人的增援时，李彦仙不负和尚期待的眼神，令他领上宋炎等人新训练的弓兵，急速渡河向北而去。
　　倒显得陕州州署衙门里冷清起来。
　　永兴军路的旧将出兵，会同当地乡军首领一道夺回了虢州。赵之严已领命重回虢州卢氏县履职，只留家眷在城中，与邵兴的妻室作陪。好在忙碌的李安抚终于得闲，终于不再留宿在城外军营，夜间仍归于州署后院的房中。
　　卧房在临虚亭西侧，原是花木葱茏的胜地。这等战乱时候，谁还有心思打理草木？到底是年轻小儿女仔细，王清在随父问诊时，往往就地取一瓢清水，均匀洒在叶片与根系处。这花木眼见城内二度易主，兵锋去后，竟逢着春夏的薰风和畅重得生机，叫人不免感叹是个好兆头。
　　真的算是好兆头吗？卧房里赵似剪烛而问。
　　好不容易从城外营寨里归来的李彦仙沐浴更衣，鬓发间还带着潮湿的水汽，随即回头望他。
　　“邵家兄弟在北，可堪称做一鼓作气，连克数镇，郡县响应。如何不算做是好兆头？”李彦仙安慰道。
　　这是建炎二年的初夏，六月的夜里不算暑热。纱窗没有修好，只用了薄纸糊上缝隙，有飞蛾不知何时潜入室内，趋向点燃的一灯烛影。赵似不愿盖在层层被衾里，只挽袖穿了中衣坐在床边。
　　自太原以来，两人惯例是同宿的。
　　这倒不是出于什么特殊的缘由，那时走得仓促，一路少有投宿，入夜在破庙山亭里度过，只好睡得近些，免得寒气侵体，又惹出新病。后来住了店，不太平的光景，都知道财不外露的道理，穷乡僻壤里租两间上房，任谁看都是好宰割的冤大头。合住一室，省下一笔钱财，又能确保赵似的安全。简王殿下对这么一个河东校尉的信任简直超过昔日京中那些仪仗禁军，陕州的军民也默认李校尉足以保证赵似的安全，故而同寝俨然成了两人不成文的约定。
　　灯烛昏暗。
　　剪灯夜语颇有些闺房之乐的意味，聊的却不是软香温玉的体己话。好不容易能长舒一口气喘息片刻，远在关西的争端又难免传到赵似耳朵里。无他，在接连收到赵似几封言辞恳切的信后，新上任节制司都统制的曲端不知出于什么恶趣味，接连来信指责新上司王庶，情态宛如小学生告状叫老师。谁也不知道这厮到底是烦透了要给陕州众人招惹上点新麻烦，还是真的要简王开诚布公主持公道，索性各打五十大板，赵似寄了两封亲笔信，差赵成急送到关西。
　　曲端仍是那副不肯听劝的老样子。他那封辞藻华丽浪费文采的回信翻译成人话，无外乎尽是满不在乎的意味：你说的堪称句句在理，但我就是不肯采纳。让人拿他没办法。而王庶作为文臣，显然要更加顾及体面，只是隐晦地暗示关西文武势力的错综复杂，劝殿下少计较这些闲事。
　　赵似当然毫不意外，毕竟西军素有骄悍的美誉，而固执如木头的文官也有范致虚的前例。无力吐槽这一对聚头冤家，赵似只好痛苦扶额——到底如何才能叫这不听人话也不说人话的曲都统少犯闲病！
　　联合西军这一步，无论如何都是要走的，这一点反而是王庶看的透彻。他节制六路军马，故而地处永兴军路的李彦仙情理上也要归他管辖。碍于简王那个空头支票般的名号，欲令金人无力兼顾关西河东，这文官甚至扯起什么与李安抚同乡的场面话来。
　　“我并未在宁州住太久。”李彦仙如是解释。虽说顶着个宁州彭原的籍贯，他却是长在巩州边地，后又优游在西北五路。若论什么乡邻，那镇戎军的曲都统住得也不甚远。
　　“少严在关西见过他曲师尹么？”赵似问。
　　李彦仙微微摇头，随即补充：“我父母兄弟倒是听闻过他的名声。”曲端在泾原路治军严明，招抚流民溃卒，民间也信服他兵略才干。正在关西的李夔还寄了家信给兄长，其中不乏对这位曲都统的溢美之词。
　　李彦仙并未回复什么，只说要弟弟奉父母速至陕州。倒不是信不过谁而不敢把家人留于西军后方，当日在石壕对着众父老所言，也该做出一个交代。阖家留于陕州，也正应了他与此城共存亡的态度。赵似知道他父母是天底下少有的开明人，不必为此多心，也难免好奇——
　　“你家二郎的名姓，正和伯纪他父亲名讳相同，却和少严不甚相似。”
　　一贯严肃的李少严也忍俊不禁。他父母实在是洒脱性格，连取名也随意。平头百姓本不就像勋贵人家一般注重族望行辈，诸如赵叔凭一家的名姓，一看便知是哪一辈的宗亲子弟。李夔出生时，他父亲延请了粗通文字的卜人，翻了几本旧典，看到寓意还算不错的字眼，问过吉凶，当即定下这么个名字。
　　不过兄弟二人不相仿的也不只是名字。
　　“十二哥见了他便知。”李彦仙在床帐边解衣。
　　虽说同榻而眠了将近一年，赵似始终有些羞涩自矜，不知道该把目光移到哪里。光明正大的窥看李少严的身体，还是实在超出他的羞耻心。
　　到底是正事要事的进度推进的太快，以至于互托了性命出生入死同甘共苦过，外人眼里形影不离浑如一体，居然更理不清彼此的心意了。少严……李少严确实是正人君子。夜里解衣同榻，他望向自己的眼神从来没有半点亵渎之意，甚至坦荡地包容了八爪鱼式的睡姿。连常在面前没大没小的宋炎贾何之流都不会觉得十二哥与李安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私事。赵似胡思乱想，也只好叹息，莫不是自己多心？
　　挪到床帐里侧，给褪去中衣的李彦仙留出位置，赵似还是忍不住偷偷观察枕边人的肩背。
　　在河东做斥候时留下的旧伤已经完全愈合，连太深的疤痕都没有留下，只有一道暗色的痕迹昭示着那校尉的头衔是如何落到李少严身上。等落下纱帐，忙碌多日未归的李安抚睡在自己身边，赵似恍然间萌生出更加难以安眠的头绪。
　　合上眼睛假寐，赵似尽量表现出睡稳酣眠的样子。
　　“十二哥睡不着么？”李彦仙起身，作势要看他。
　　有时候太过默契也不算什么好事，被猜到装睡的赵似尴尬表演咸鱼翻身，只好胡乱搪塞，说是午后小憩睡得过足。然而谎话说出来就有机率被识破，今日通判赵叔凭身体不适告假，傍晚时分却有一份详实的粮草兵器开支册送去城西大营，若不是赵似过午赶工，这份册子难道能蒙受天赐凭空出现不成？
　　有什么要瞒他么？赵似不肯说，李彦仙当然知情知趣，不会再三逼问。然而昏暗的帐内寂静无声，最终是自觉心怀贵胎的简王先败下阵来。
　　他鼓起勇气，在黑暗里摸索着靠近，轻轻环住了枕边人的腰侧。
　　可惜到了此时，有些话尚未敢说。
　　不过说不是也没什么分别，李少严向来无意于暧昧风流，既然默许了陕州军民将他们视作一体，大概也能猜到他所抱有的心意。凛然不可犯的李安抚何尝对不相干的旁人有过这般珍重怜惜？
　　只是缺一个契机罢而已。然而“举案齐眉”般的日子过得长久，到了把同榻共枕当作常事的时候，赵似也不知道还需不需要一个宣之于口的契机了。
　　“少严……”他实则还没想好怎么措辞——需要什么措辞呢？
　　不必问，不必说。
　　李彦仙回拥了他。
　　鬓发摩挲。良久，赵似从温热的胸膛中探出头来，循着洒在颈间的呼吸，衔住眼前人的唇齿。
　　不要再去分辨自己的心，赵似试图说服自己。你对他是有过所谓读罢青史的孺慕而有意接近，是在太原兵败后动过留在他身边保全自身的念头，但至少今夜不该悔恨，不该愧疚。
　　视天子王侯如无物，轻富贵功名如粪土，李少严从不会因什么开封城上的知遇之恩而产生什么额外的想法。
　　他早已了然那份不合时宜的闲情。他同样抱有更体面更坦荡的珍重。
　　赵似想开口，报以衷情，报以死生，报以背负太久而不能言明的身世秘密，合盘托出的勇气不可能比此刻酝酿得更浓烈，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
　　太原城下的熊熊烈火，隔着一层旧得发白的纱帐，摇曳成明灭的烛影。

作者有话说

　　终于更新了（泪目）现生太忙了最近终于有时间继续写！不用担心我会坑的，这口团圆饭我必定会做完！感谢喜欢！